旧唐书_列传卷一百一十六部分译文

查阅典籍:《旧唐书》——「旧唐书·列传卷一百一十六」原文

  元稹字微之,河南人。后魏昭成皇帝,是元稹的十代远祖。兵部尚书、昌平公元岩,是他的六代祖。曾祖元延景,为岐州参军。祖父元悱,为南顿县丞。其父元宽,任比部郎中、舒王府长史,因元稹身贵位显,追赠左仆射。

  元稹八岁丧父。其母郑夫人,是一位贤明的妇人,因家贫,便自己教元稹读书和写字。元稹九岁能写文章。十五岁应两经科试及第。二十四岁吏部判试入第四等,授秘书省校书郎。二十八岁应制试才识兼茂、明于体用科,登第者十八人,元稹名列第一,那是元和元年(806)正月。诏书下,授右拾遗。

  元稹天性锋芒毕露,遇事急切不可阻遏。即居谏官之位,不想碌碌无为自阻宦路,因此事无不言,受命后当天即上疏论奏履行谏官职责。又因先前王叔文、王亻丕以下流之品行谋求要职,蒙蔽太子而获宠幸,永贞之际,大大扰乱朝政。因而主张训导太子的宫官,应遴选方正之士,于是呈献《教本书》说道:

  “臣俯首,陛下降圣明诏书,重兴废弃之国学,增添国子学生,选派国子祭酒。伟大呀尧之为君,让伯夷掌管礼仪,夔教育贵族子弟,其意义深远啊。然而这方面的事情真是形形色色,臣大胆冒殊死之罪而陈说。臣从贾生文章中听说:‘三代之君,仁爱而居位久远,是良好的教育导致的结果。’这话确实不假。先说那周成王,人才一般,亲近管叔、蔡叔则听信谗言,仰赖周公、召公则大义闻于天下,难道能说是天生聪明吗?然而他能始终恪守王道,能说不是教育导致的结果吗?使伯禽、唐叔伴他游玩,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让他学习,目不得览淫荡妖艳诱人之色,耳不得听逗乐取笑凌乱之音,口不得诵操刀殴斗搏击之书,平时不得接近逢迎阴邪之徒,出游不得放纵于追禽逐兽之乐,赏玩不得有奇异独绝之珍。上述种种,不是说摆在面前克制不做,而是根本不屑一顾。待他长成做了君主,血气已定,习性已成,即使有开心乐己之事每日陈现于眼前,也丝毫不能改变已养成的习性、已树立的心志。而那忠诚正直有德之言,本为我之惯听,陈奏上来我能理解;那庸俗谄佞违道之言,本为我所积惧,逢迎于前我能辨别。人之常情,莫不欲炫耀其才能、结交亲近之人,一旦得志,则必实现夙愿而后快。物之天性亦如此,所以鱼得水而游,马脱缰而奔,鸟得风而翔,火得薪而旺,这都是外物以实现夙愿为快事呀。现在成王所蕴蓄的是道德,所亲近的是圣贤。所以举用其亲近者,则周公列左而召公列右,伯禽封鲁而太公封齐;快意于实现夙愿,则礼乐振兴而诸侯来朝,设置刑罚而完善教化。教育为至大之事,难道说不是真理吗?

  “及至秦代则不然,灭绝先王之学,目的在于使天下人愚昧;贬低师保之位,说是为了明辨君臣名分。胡亥生前,《诗》、《书》不得习读,圣贤不亲近。赵高那家伙,是个狡诈的宦官,有罪之人,教给胡亥残忍戕贼的治国方针,将肆意虐害天下人称为高贵,将君王不让臣下见面说成是尊崇。因此天下之人尚未个个变得愚蠢,而胡亥却已不能分辨鹿马了;赵高权势威慑天下,而胡亥却已被幽禁在深宫了。那李斯,本是秦朝权位尊宠的丞相,却因谗言而含冤致死,没法为自己辩白,何况那些同朝廷疏远的臣子们呢!正因为这样,所以秦朝之灭亡有必然的原因啊。

  “汉高祖以武力承继天下,汉文帝以文治保守帝业,终究不能复苏古代圣王之大道。所以景帝、武帝、昭帝、宣帝,天资极高,才干可以免除祸乱,至哀帝、平帝之间,却不能防备弑君篡位之事。然而晋惠帝废易之际,还是依赖其羽翼才战胜了邪恶之心。此后在位的君主,商议教化之事,没有不将兴廉举孝、设学崇儒放在首位的,却不懂得教化之不能施行是从尊贵者开始的。忽略了尊贵之人,而去教那些卑贱之身,恐怕可以说是本末倒置了吧?

  “及至我太宗文皇帝在藩邸,直到做了太子,遴选通晓道德者十八人同他们交往研习。即位之后,即使游宴饮食之际,这十八人也侧身其中。皇上之过失没有不指出的,下臣庶民之议论没有不上达的,不到三四年盛名即超过古之圣君,哪里是一天两天能达到这境地的呢?完全是通过交游学习日积月累逐步导致的。贞观以来,太子师傅皆由宰相兼任,对于别的官员,也很慎重地挑选。马周职位虽高却以不能任司议郎深感遗憾,这便是一个证明。太宗之后,对师傅之职逐渐看得轻贱。以致母后临朝,翦灭王室。当中宗、睿宗二圣理政之际,虽然也有鲠直敢言之士,但因不能担任调护保安的官职,终究不能为匡扶和维护国家利益吐露一句话,而逼得医匠安金藏剖腹以自我表白,岂不是莫大的悲哀吗?

  “朝廷动兵以来,这种弊病更加厉害。师资保傅这类官职,不是让病残盲聋不能干事的人担任,就是要不知书的退役将帅承当,甚至于是那些一味顺从夸赞之徒,十分疏慵鄙陋的人,连一般官绅都耻于任用他们。匹夫爱其子,尚且寻求明哲慈惠的老师教育他,让诚挚博学的朋友助成他,难道天下尊崇的太子,却可以让病残盲聋不知书者做他的老师吗?让疏慵鄙陋不合用者做他的朋友吗?这比上古真是差得太远了!近时规矩,太子属官之外,往往从呆滞守旧的儒者中选人充任侍直、侍读,而又摒弃斥逐他们,十天月余,得不到召见,他们又怎能帮助太子育成道德而保养自身呢?臣以为造成此弊端的原因,是因为皇天庇佑,赐我大唐以恩德,以舜继尧以来,传至陛下共有十一位圣君,没有一人不是生而神明,长而仁圣,所以把这看作区区小事而不省悟。臣私下认为作为列圣一时之谋略固然可以,但决计将此仪制传给后代则不可以。倘或万代之后,有像周成王一般才能平庸之人,而又生长在深宫优人笑乐之间,没有周公、召公那样的老师予以卫护扶助,那么他将连喜怒哀乐应由何而生都不能懂得,何况稼穑之事的艰难呢!

  “现在陛下凭着最圣明的天资,开始统御海内,这是天下人衷心盼望的日子。特祝陛下思周成王得益于训导之效,念太宗文皇帝交游研习日积月累之功,慎重地选择师保和宫僚,皆用品学博大深厚之儒者,而行事又通达机智的人来充当。递相进见,日训月导。进一步命皇太子聚集众儒生,奉行论年齿研习学业之仪,向严师请教事理之礼,让他们以至德要道辅之成功,以撤膳记过对其警告。血气未养成,则抛却禽兽美色之乐而从事学习;圣质已具备,则资助交游研习之友以弘扬道德。这便是所谓一人卓异而能使万方守正的教化啊。难道只是重振废学,遴选导师,而足以同盛世相匹配吗?不仅如此,并且要使百王遵循成规,无不幼小受教于同样的老师,长成奉行相同的治国之术,懂得为君之道本有规律,知道天伦之情出于自然,选用贤良,树为屏障。出外有晋、郑、鲁、卫这样兴旺之邦,入内有东牟、朱虚之类强大之郡,就是所谓宗子连城,犬牙盘石的形势啊,又岂能与魏、晋以来囚禁贱弃兄弟、自己翦灭同株枝叶的局面相提并论呢?”宪宗览阅之后心悦诚服。

  元稹又论奏西北边防之事,均为朝政要事,宪宗召入应对,询问方针策略。此举遭到执政宰相忌恨,让他出任河南县尉。逢母丧,服丧期满,拜监察御史。元和四年(809),奉命出使东蜀,启奏弹劾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征赋税,又籍没涂山甫等吏民八十八户、田宅一百一十一亩、奴婢二十七人、草一千五百束、钱七千贯。此时严砺已死,所辖七州刺史皆遭责罚。元稹虽尽职,而执政宰相中有同严砺交情深厚者却嫉恨他。元稹出使还朝,便令他分管门下省。浙江观察使韩皋对湖州安吉县令孙氵解施以杖刑,孙于四日内死亡。徐州监军使孟升去世,节度使王绍运送孟升丧柩回京,持牒文乘坐驿车,便在驿站停放丧柩。上述两事,元稹一并据法启奏弹劾。河南尹房式做了违法之事,元稹欲加追究,擅自令其停职。飞表上奏之后,朝廷罚房式一月俸禄,便召元稹回京。途中宿敷水驿,内官刘士元后至,却与元稹争厅,刘士元怒,强行推门而入,元稹脚上只穿着袜子慌忙退避厅后。刘士元追上去,后来用马鞭击伤元稹面部。执政官反认为无稹年轻属于后辈,却一味作威作福,便将他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。

  元稹聪明机智过人,年少即有才名,与太原白居易相友善。工于做诗,善于描绘歌咏事物之风姿特色,一时谈诗者以元、白并称。自士大夫学子,到闾巷俚俗之人,尽皆传诵,号称“元和体”。元稹因才华出众、性格豪爽不为朝廷所容,流放荆蛮近十年。随即白居易也贬为江州司马,元稹量移通州司马。虽然通州、江州天远地隔,可两人来往赠答,计所做诗,有自三十韵、五十韵直至百韵者。江南人士,驿舍道途讽诵,一直流传至宫中,里巷之人互相传诵,致使市上纸贵。由诗中可知其流离放逐之心境,无不凄惋。

  元和十四年(819),自虢州长史任上召还,授膳部员外郎。宰相令狐楚为一代文宗,素知元稹诗文造诣,对元稹道:“曾览足下创作,遗憾的是所见不多,等待很久了。请出示所有大作,使我畅意开怀。”元稹因而献其诗作,自叙道:

  “稹当初不好做诗文,只因入仕无别的门路,勉强经由科试。及至有罪遭贬之后,自以为废滞潦倒,不再写作文字给人看了。却不知好事者挑中我这粗疏之作,本应弃置尘土沟渎却得到尊重。承蒙相公特意在朝廷言及稹之诗句,昨又面奉教诲,令献旧作。战抖汗颜,羞愧难当。

  “稹自御史府谪官,至今十余年了。闲散无事,于是专心写作诗章。日积月累,有诗千余首。其中见物感怀咏物寓意,有些可备发蒙之用。但言辞率直气势粗犷,惧怕获罪,根本不敢暴露于他人眼前。惟有杯酒景物之间,屡做小碎篇章,用以自抒胸臆。然而稹以为律体品味较低,格调气势不够高昂,如果缺乏精彩的笔墨,就会陷于俗气。常常希望做到内容深刻语辞浅近,声韵严密格调新颖,律联对偶没有差误,而风采神态宛然若生,但是苦于未能做到啊。各地多有新登科的年轻人,不知天下早有诗文之大家,妄相仿效,而追随却又失其根本,以至于学得一些支离破碎狭隘浅浮的辞句,都称作元和诗体。

  “稹与同门学子白居易相友善。居易素来擅长做诗,写作时会驾驭文字,极尽声韵之美,有时写成千言,有时写成五百言律诗,投寄于我。我估计自己不能超过他,往往戏步他的原韵,别创新辞,题名为次韵酬和,是想以不寻常之笔墨去打动读者。从那以后江湖间做诗者,竞相仿效,有的工力不足,以至于语言颠倒,首尾重复,用韵及诗意雷同,后篇与前篇没有差别,也称为元和诗体。

  “而从事写作的人考察诗风不正之根由,往往归罪于稹。过去我这是雕虫小事,不值得为自己辩白。然而得知相公记着我的诗作,多少天来,着实忧虑我这道污秽的土墙,置于您的大厦庇护之下,使它不再遭到破坏,可就永远成了您这位建筑师的失误。于是书写古体歌诗一百首,百韵至两韵律诗一百首,编为五卷,奉进跪陈。恳望您在构筑大厦之闲暇,或许能一赐览阅,了解小生对于章句中斗拱椽子等材料,是经过仔细挑选度量的,那么小生十余年困顿不前,不是没有作为了。”

  令狐楚览阅之后深为赞赏,认为是当今之鲍、谢。

  穆宗皇帝在东宫时,有妃嫔及左右侍从曾诵唱元稹歌诗谱成的乐曲,穆宗闻知为元稹所做,曾加称赞,宫中称呼元才子。荆南监军崔潭峻接待元稹礼节很是周到,不把他当作一般属吏看待,常求其诗篇诵读。长庆初,崔潭峻归朝,出示元稹《连昌宫词》等百余篇禀奏皇上,穆宗大悦,问元稹现在何处,回答说:“现为南宫散郎。”当天便调任祠部郎中、知制诰。朝廷因元稹所书诏诰未经由相府,对他甚为鄙视,然而诰辞写成,其文之美可与古人相比并,于是盛传于一时,从此元稹备受恩宠。曾写作《长庆宫辞》数十百篇,京师竞相传唱。过了不久,召入翰林,授中书舍人、承旨学士。中官因崔潭峻看重元稹,争相与他交往,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元稹相友善,穆宗越发深加敬重。河东节度使裴度再三上疏,说元稹与魏弘简结成刎颈之交,图谋扰乱朝政,其言辞十分激烈。穆宗顾及朝内外舆论,便罢免元稹朝内职务,授以工部侍郎。皇上恩宠未减,长庆二年(822),拜平章事。诏下之日,朝野之人无不轻视嘲笑。

  此时王廷凑、朱克融合兵围困牛元翼于深州,朝廷对二人俱赦罪,赐节钺,令其罢兵,二人俱不奉诏。元稹因己身受天子破格提拔,希望有机会立功以报圣恩。有个任和王傅的名叫于方,是故司空于由页之子,到元稹处谋事,说有奇士王昭、王友明二人,曾客居燕赵间,颇与贼党来往相熟,可利用他们行反间之计救出牛元翼,并拿出自己的家财作为行动费用,还贿赂兵部、吏部令史出具委任文书二十份,以便伺机赏赐,元稹全都同意了。有个叫李赏的,得知于方的计谋,利用元稹同裴度有怨隙,就向裴度密报,说于方为元稹所支使,企图结交刺客王昭等人刺杀裴度。裴度记在心中不动声色。及至神军中尉禀奏于方之事,皇上命三司使韩皋等人进行审理,谋害裴度之事没有证据,而先前那些事尽皆败露,于是二人俱罢免平章事,元稹出任同州刺史,裴度任仆射。谏官上疏,说裴度处罚太重,元稹太轻,皇上心中怜惜元稹,只削去长春宫使。

  元稹初罢相,三司审理此案尚未奏报,京兆尹刘遵古令坊署属吏秘密探察元稹居宅。元稹奏诉此事,皇上发怒,处罚刘遵古,派中官抚慰元稹。元稹至同州,呈表感谢皇上,自述道:

  “臣元稹辜负圣上,屡蒙恩奖,本应自求葬身之所,难道说还怕辱没做官的荣耀吗?臣元稹该当死罪。

  “臣八岁丧父,家贫无以为生。母亲、兄长四处乞讨,以供生存所需。衣不蔽体,食不果腹。幼小入学之年,未蒙老师教训。因感慨邻里儿童有父兄为其开设学堂,便涕泣发愤,盼望知晓《诗》、《书》。慈母哀怜,亲自教授。年及十五,参加明经科试得中,从此潜心习文,日夜苦学。年二十四,登吏部乙科,授校书郎。年二十八,受制试名列榜首,授左拾遗。从最初自学,至登朝为官,没有朋友为臣吹嘘,没有亲戚给臣帮忙。无非自己苦干,确实不靠别人,养成独立个性,因此不务交往。任拾遗时,屡次陈说政见,幸蒙先帝召问于延英殿。旋即为宰相所憎恨,遣臣出任河南县尉。及至任监察御史,又不设法躲避,一心据法谏奏,又被宰相恼怒臣不庇护其亲党,因而利用别的事贬臣为江陵判司。臣遭废弃十年之久,论命当死于沟渎之中。

  “元和十四年(819),宪宗皇帝开释有罪之臣,这才授臣膳部员外郎。与臣同省署者,多是臣登朝时举人,任卿相者,半是臣同谏院时拾遗、补阙。愚臣完全没料到陛下天听及于臣卑贱之身,知臣才能平凡,朱笔诏书授臣制诰,于延英殿召臣赐绯衣。宰相嫉恨臣非由其门而出,因此百般侵毁。陛下察臣无罪,宠奖愈深,召臣面授舍人,遣臣充任承旨翰林学士,金章紫服,光彩加于我这鄙陋之躯,人生之荣耀,臣也享受尽了。然而臣越发遭到诽谤,日夜忧惧,惟独陛下圣鉴明察,更加保护和任用,竟然排除众议,擢升台辅之职。臣枉有一副心肝,哪能同寻常宰相相比并?况且当行营退散之后,牛元翼未救出之时,每听到陛下深切怀念之言,愚臣恨不能身先士卒。之所以向于方询问计策,遣王友明等解救深州,是希望报答圣上慈爱之情,岂是别怀他意?不料奸人猜疑臣企图杀害裴度,妄加奏告,亵渎圣听,愧对天地。臣本待辩明冤屈事情了结,便拟杀身谢职,岂料圣上犹加恩慈,轻贬同州。仅隔咫尺之间,离京城郊野不远,臣料定必是圣心独断,赐臣此官。若命他人裁决,宁可遣臣遥处方镇,岂肯让臣近傍宫阙?

  “遗憾的是本月三日,犹蒙圣上召对于延英殿。此时不思解除内心的痛苦,仰辞圣颜,乃至于今日被逐斥。臣自离京师,目断魂销。每至五更朝谒之时,着实泪落不已。臣若残生未死,他时万一回还,不敢指望更睹天颜,但愿能再听京城钟鼓之音,臣即使黄土覆面,也死而无憾。臣不胜自恨自惭、眷恋圣慈之至。”

  在同州二年,改授越州刺史、兼御史大夫、浙东观察使。会稽山水奇秀,元稹所聘幕僚,皆为当时文士,因而相随做镜湖、秦望山之游,一月中总有三四回。所咏诵诗作,往往写满卷帙。副使窦巩,海内有诗名,与元稹互相酬唱最多,至今号称兰亭绝唱。元稹即纵情娱乐游玩,渐渐不修边幅,以亵渎财物名噪一时。在越州八年之久。

  大和初,就地加授检校礼部尚书。三年(829)九月,入朝为尚书左丞。振兴纲纪,将郎官中颇遭公众舆论指责的七人贬谪出京。然而因元稹素无操行,人心不服。时值宰相王播突然去世,元稹大受挫折,多方努力谋居相位。大和四年(830)正月,检校户部尚书,兼鄂州刺史、御史大夫、武昌军节度使。大和五年(831)七月二十二日暴病,一日后便在镇署去世,时年五十三,追赠尚书右仆射。其子名道护,时年三岁。元稹之次兄司农少卿元积,操办丧事。元稹所著诗赋、诏册、铭讠耒、论议等各类作品共一百卷,取名为《元氏长庆集》。又著古今刑政书三百卷,书名为《类集》,与诗文集并行于世。

   白居易字乐天,太原人。北齐五兵尚书白建的远代孙。建子白士通,为我朝利州都督。士通子白志喜,官任御前尚衣。志喜子白温,任检校都官郎中。温子白..,做过酸枣、巩二县令。..子白季庚,建中初年任彭城县令。这时李正己占据河南十余州叛乱。他的族人李洧任徐州刺史,白季庚说服李洧使徐州归附朝廷,因此被授朝散大夫、大理少卿、徐州别驾,赐服绯衣佩银鱼袋,兼任徐州泗州观察判官。又历任衢州、襄州别驾。从白..到白季庚,累代研习儒学,皆由明经科考试而步入仕途。白季庚生白居易。当初,白建对北齐有功,受赐田地在韩城,子孙便在那里定居,于是籍贯迁移到同州。到了白温徙居下圭阝,就成了下圭阝人了。

  白居易从小聪慧过人,胸襟豁达开朗。十五、六岁时,袖中装了自己的一篇诗作,投交著作郎顾况。顾况善做诗文,可性情浮躁浅薄,后学之诗文他没有看得上的。读罢白居易的诗作,禁不住到门口以礼相迎道:“我只道斯文已断绝,没想到又有您了。”贞元十四年(798),白居易才以应贡进士身份参加考试,礼部侍郎高郢取他高中甲科,又经吏部试判录取,官授秘书省校书郎。元和元年(806)四月,宪宗当廷策试制举应考者,白居易参加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廷试,录入四等,授周至县尉、集贤殿校理。

  白居易文辞丰富艳丽,尤精于做诗。从学习写作到任职京师,所著诗歌数十百篇,皆含讽谏之意,针砭时弊,弥补政务之缺漏,受到那些有志有识之士的赞赏,并往往流传到宫中。章武皇帝纳谏思治,渴望听到正直言论,元和二年(807)十一月,白居易被召入长安任翰林学士。元和三年(808)五月,官拜左拾遗。白居易认为遇到了喜好文治的主上,自己被破格提升,决心竭尽生平所贮积的才识,仰报圣恩。拜诏受命那一天,献疏言及此事道:

  “蒙恩授臣左拾遗,依照前次授臣的翰林学士之例,已与崔群同状陈谢。但害怕言语冒犯,未能尽吐衷肠。现在再次亵渎圣上尊严,俯首恳请重赐圣恩详加览阅;臣谨依《六典》规定,左右拾遗,掌管供奉讽谏之职,但凡发布诏令办理政务,有与时势不相适应、与正道不相符合的,臣小则封书上奏,大则当廷批评。朝廷对拾遗一职选人很郑重,这职位却很卑下,之所以如此,也许有缘由吧。大抵人之常情,位高则珍惜其位,身贵则珍爱其身;珍惜其职位则易于苟合而不说真话,珍爱身份则易于偷安而不敢进谏,这是理所当然的。因而设置拾遗一职,之所以将品位定得很低,正为了让这职位不足珍视,这身份不足珍爱;之所以重视选人,正为了使圣上对下不忍负心、人臣对上不忍负恩呀。职位不足惜,圣恩不忍负,然后才能做到有缺漏必规劝,有过失必进谏,朝廷得失无不明察,天下利弊无不陈说。这是国家设置拾遗官职的根本意图啊。由此而言,这职位岂是小臣这种愚笨拙劣内心怯懦的人所能担当的呢?

  “何况臣本是乡校卑贱书生,府县跑腿小吏,甘居泥淖之中,断绝了高上云霄的奢望。没想到圣恩慈祥,提拔臣靠近圣上供职,每有宴饮总是先行参与,每有庆赏无不先沾恩惠,出门有圣上的车马代劳,进食有圣上的膳肴供餐。朝夕惭愧忧惧,已有半年以上,阅历渐深,惭愧越发加剧。未能奉献微薄之力,又升任清贵的官职。臣自授官以来将近十日,食不知味,寝不安眠,只是想着粉身碎骨报答圣上的特殊恩宠,但未找到粉身碎骨的机会呀。

  “现在陛下始登皇位,初受伟名,日夜操心操劳,以求国泰民安。每施行一政令,举办一政事,无不合于正道、适于时势。万一政事有不适应时势的,陛下难道不想听说吗?万一政令有不符合正道的,陛下难道不想知道吗?倘若陛下说话、行动之际,诏令之间,哪怕小有缺漏,对治政得失稍有影响,臣必定将自己的见解和听闻,秘密奏告,意在请求圣上裁断罢了。臣又在宫禁中任职,不同于外官,想要尽力献出愚忠,也会先向陛下表露。俯首恳请陛下明察,深深理解臣的一片赤诚之心。”

  白居易与河南人氏元稹相友善,同年应制举之试得中,彼此交谊深厚。元稹从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府士曹属吏,翰林学士李绛、崔群在皇上面前辩说元稹无罪,白居易也屡次上疏极力奏谏道:

  “臣目前因元稹降职一事,已多次奏禀皇上。臣内察事情本末,外听众人议论,认为不可将元稹降职,理由有三。理由何在?元稹为官正直,人所共知。自任御史以来,举报不避权势,仅以举报李公佐等人一事而言,这些人多是朝廷大员的亲党。人谁无私心,便因此事而怀恨,有人企图公报私仇,于是将诽谤元稹的话语,奏禀皇上。臣耽心元稹降职以后,所有官员,每欲履行职责时,必以元稹为前车之鉴,再无人肯为陛下当官守法,再无人肯为陛下嫉恶惩罪。朝内外的权贵亲党,纵然有人犯了大错大罪,必然只会彼此宽容互相遮掩,陛下从此无法得知。此为元稹不可降职的理由之一。

  “日前元稹追查房式一事,他虽一心为公,但做得稍微过分。此事既已重罚,足为违犯制度者之惩戒,何况元稹已认罚,可是跟着又加贬谪。虽然以先前这事作为责罚的理由,然而朝外议论纷纷,都认为元稹是与宫中使臣刘士元住宿争厅,因此获罪。至于争厅一事,臣先前已具状禀奏。何况又听说刘士元踢破驿舍之门,抢夺武将鞍马,而且拉弓按箭,恐吓侮辱朝廷命官,自前代以来,没有这样的事。现在宫中官有罪,未闻处置;御史无过,却先贬官。远近之人闻知此事,确实有损陛下名声。臣耽心从今以后,宫中官出使外地,肆意施暴会更加厉害,朝廷命官受了屈辱,必不敢言说,纵然有人遭凌辱殴打,也以元稹为戒,只好忍气吞声。陛下从此无法得知真情。此为元稹不可降职的理由之二。

  “臣又查访得知元稹自去年以来,上奏举报严砺在东川时违法,吞没平民资产八十余家;又奏报王绍违法派发驿券,命监军押送棺柩及家属留驻驿站;又奏报裴玢违反诏令征收百姓谷草;又奏报韩皋命军将用封杖打杀县令。这类事,前后很多,属于朝廷法规以内的,都给以惩罚。想来天下方镇守臣,都恼怒元稹严于职守。现将他贬为江陵判司,便是将他送与方镇,此后他们乘便报仇,朝廷怎能知晓?臣俯首听闻德宗时有个崔善贞,奏报李钅奇必反,德宗不信,反将崔善贞送交李钅奇,李钅奇掘坑燃火,烧杀崔善贞。未过几年,李钅奇果然反叛,至今天下人尚为此事而痛心。臣耽心元稹贬官后,方镇有越轨行为,无人敢言,陛下无法得知那些不法之事。此为元稹不可降职的理由之三。

  “如果没有上述三桩不可的理由,假如朝廷只是误降了一位御史的官职,不过是一桩小事,臣怎敢烦扰亵渎圣上的耳目,以至于再三唠叨呢。臣的确认为此事损害太深,关系重大,因此思虑,不敢不竭力禀奏。”

  奏疏上交后却未报与皇上知道。

  又有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献绢,为魏征子孙赎买住宅,白居易谏奏道:“魏征是陛下先朝宰相,太宗曾赐宫殿建筑用材给他修成正宅,与诸官的宅第大不相同。子孙欲典押,需钱不多,自然可由公家为他赎买,而让李师道掠此美名,此事的确不合适。”宪宗深以为然。

  皇上又欲加授河东王锷以平章事,白居易谏道:“宰相是陛下辅佐之臣,非贤德良材不能居此位。王锷勒索民财进奉,为换取恩泽,不能让天下人认为陛下得了王锷进奉,便授他宰相之位,这对我圣朝极为不利。”此事便作罢。

  王承宗反叛,皇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,谏官中十有七八上奏劝止,白居易面谏皇上,情辞极其恳切。接着又奏请停止河北用兵,奏文共有数百上千言,都是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,皇上大都听取采纳了。惟独谏吐突承璀之事言辞太尖锐,皇上很不高兴,对李绛说:“白居易这小子,是朕提拔他才有这样的声名地位,他却对朕无礼,朕确实难以忍受。”李绛回答说:“白居易之所以不避死亡的惩罚,事无巨细必定要说,正为报答陛下对他的大力提拔,并非说话轻佻。陛下欲开谏诤之路,不宜阻止白居易讲话。”皇上说:“卿所说有道理。”从此白居易的意见多被采纳。

  元和五年(810),例当改授官职。皇上对崔群说:“白居易官卑俸薄,限于资历地位,不能超等提拔,愿任何职可听其自便奏来。”白居易奏道:“臣听说姜公辅原任内职,请求做京兆府判司,为的是奉养双亲。臣有老母,家境贫穷奉养很差,请求像姜公辅一样。”于是,授白居易京兆府户曹参军。元和六年(811)四月,其母陈夫人去世,白居易退职还居下圭阝。元和九年(814)七月,盗贼诛杀宰相武元衡,白居易领头上疏论其冤屈,请求迅急捕贼以雪国耻。执政宰相认为白居易是太子属官而非谏官,不应在谏官之先议论政事。正碰上有人一向嫉恨白居易,便挑他的毛病,说他浮华无德行,他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。白居易所做《赏花》及《新井》诗,十分有伤于教化,不宜大庭广众之中传播。执政宰相正厌恶他多言,奏请皇上贬他为江表刺史。诏令发出,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议论此事,说根据白居易所犯过错,不宜让他治理州郡,于是追发诏令授任江州司马。

  白居易除儒学外,尤其通晓佛教精义,常能淡忘宠辱忧乐安处逆境,从来不把遭贬谪当回事。在浔阳时,修建隐居之房舍于庐山遗爱寺,曾给人写信说到这事:“我去年秋天始游庐山,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,见云木泉石,景色最美,爱不能舍,于是在此修建草堂。堂前有高松十数株,美竹千余竿,青藤爬满墙头,白石铺桥作路,流水环绕舍下,飞泉洒落檐间,红榴白莲,遍生池中阶前。”白居易与凑、满、朗、晦四位禅师,追踪永、远、宗、雷的足迹,成为超脱凡尘的交好。每每结伴游玩吟咏,登高历险,尽享林间泉下幽深静谧之美,到了心境极其自在舒畅之时,几乎忘记自身形骸的存在。有时几个时辰不归,有时逾月才返,刺史把他当作朝廷显贵对待,从不责备他。

  那时元稹在通州,二人互相做诗赠答,不因远隔数千里而中断来往。白居易写信给元稹,论述写作文章的要领道:

  “文章的渊源很久远了,天地人三才各有其文章。天之文章以日月星三光为首,地之文章以金木水火土五材为首,人之文章以《六经》为首。就《六经》而言,《诗经》又为其首。为什么呢?因为古代圣人能感动人心所以天下和平。感动人心的东西,没有比情感更有力的,没有比语言更原始的,没有比声音更亲切的,没有比思想更深刻的。诗这东西:感情是它的根本,语言是它的苗叶,声音是它的花朵,思想是它的果实。上自圣贤,下至愚人,渺小如豚鱼,幽隐如鬼神,群类不同而精神相似,形体有异而情感相通,没有听到声音而不起反应,接触感情而不受感动的。圣人明白这个道理,凭借它的语言,以‘六义’贯串其中;根据它的声音,将它组成‘五音’。五音有韵律,六义有类别。韵律协调语言就通顺,语言通顺声音就易于接受;义类分明情感就突出,情感突出就容易引起共鸣。这样就能含蕴宽广深厚,表达细微精密,天地二气通畅祥和,人们忧乐交融心志和悦。二帝三王之所以能沿直道行进、垂衣拱手治理天下,就因为掌握了这个武器,抓住了这个法宝呀。所以听到‘君主圣明,臣子贤良’的歌唱,就知道虞舜之世政治昌盛;听到五子洛..之歌,就知道夏代政务荒废了。言者无罪,闻者足戒,言者闻者双方都尽了心。

  “自周代衰亡秦朝兴起,采诗之官被废除,上面的人不靠诗歌来考察政治的得失,下面的人不用诗歌来疏导人们的情绪。乃至于恭维成绩的风气泛滥,补救失误的德行欠缺。此时‘六义’开始被削弱了。《国风》变为《骚辞》,五言诗始于苏武、李陵。《诗》、《骚》的作者,都是命运不济的人,各依据他们的情志,抒发成为文字作品。所以苏、李的诗句,停留在伤感别离;屈原的诗赋,集中写哀怨忧思。尽是彷徨抑郁之情,无力涉及别的内容。然而离《诗》的年代不远,风貌尚有遗存。因此吟咏离别便用双凫一雁譬喻,褒贬君子小人便以香草恶鸟比方。虽然义类不完备,但《诗》的精神还有十分之二三。此时‘六义’开始缺损了。晋、宋以来,能保留《诗》的精神作品就很少了。谢康乐倚仗深奥渊博,多半沉溺于山水;陶渊明凭恃高雅古朴,偏偏寄情于田园。江淹、鲍照之流,比他们还要狭隘。像梁鸿《五噫》这样的作品,不到百分之一二啊。此时‘六义’逐渐衰微了。这下坡路走到梁、陈之际,一般都不过是吟咏风雪、玩弄花草罢了。唉!风雪花草这些东西,《诗》三百篇中难道舍弃不写吗?没有。但只是如何去写罢了。比如“北风其凉”,借风来讽刺威势虐行;‘雨雪霏霏’,通过雪来哀怜征役之苦;‘棠棣之华’,用见花之感触来颂扬兄弟友情;‘采采苤苡’,借草表达有子之乐。都是情感激发于此而义蕴归结于彼。违反这种规律,难道可以吗?这样看来,那么‘余霞散成绮,澄江净如练’,‘归花先委露,别叶乍辞风’这类诗篇,华丽倒是华丽,但我不知道其涵义何在。所以我说这不过是调笑风雪、玩弄花草罢了。此时‘六义’完全不存在了。

  “大唐立国二百年,其间诗人不可胜数。值得一提的佳作,有陈子昂《感遇诗》二十首,鲍防《感兴诗》十五首。又诗中豪杰,世人推崇李、杜。李白的诗作,才华罕见,人品却不怎么样。要从他的诗中找到赋、比、兴一类的作品,不到十分之一。杜甫诗作最多,值得传世的有一千多首。要说贯穿古今,格律谨严,极尽工巧完美,又超过李白。然而汇集他的《新安吏》、《石壕吏》、《潼关吏》、《塞芦子》、《留花门》之类的篇章,‘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’之类诗句,也不过三四十首。杜甫尚且如此,何况那些不及杜甫的诗人呢!我常常痛心做诗之正道被毁坏,便神魂颠倒一般发愤努力,有时废寝忘食,不顾自己才力低下,想重振诗道。啊呀!事实与愿望大大相反,又难于一点一点地说清楚,然而也不能不简略地向您陈说。

  “我出生六七个月时,乳母抱着我在书屏前逗耍,有时指着‘无’字‘之’字让我认,我虽口不能言,心已默识;后来有人问我这两个字,虽然数千上百次考我,我指认从无差错,看来我前世定下的缘份已在文字之中了。到了五六岁便学做诗,九岁熟知声韵。十五六岁才知有进士,便立志苦读,二十岁以后,白天学赋,夜晚学书法,间或又学诗,连睡觉也没时间了。以至于口舌生疮,手肘生茧,人到壮年肌肤也不丰满,未至老年却已脱了牙齿白了头发,眼花缭乱好像无数飞蝇垂珠在眼睛里乱动,这都是刻苦努力学习造成的。

  “自己又悲叹家贫多变故,都二十七岁了,才参加乡试。考取之后,虽专心致力于进士考试,却不停止学习写诗。到任校书郎时,已积累了三四百首。有时出示朋友中像您这样的人,看过的都说写得好,其实我还没有窥见诗人的门径。自到朝廷任职以来,年齿渐长,经历的事渐多,每与人谈话,多询问时事,每读书史,多探求道理,这才懂得文章应为现实而写,诗歌应为现实而作。这时皇帝初即位,宰相都是正直的人,屡降诏书,询问民间疾苦。正当此时,我被提拔入翰林,身为谏官,每月领取书写奏疏的纸张。启奏的言辞,有的可以救济百姓疾苦,弥补政务缺漏,而那些难于明言的,就写成诗歌,想让皇上多少能听到一些,首先可以此拓宽皇上听闻,帮助皇上治理国事;其次可报答皇上提拔的恩德,尽到谏官进言的职责;最后是为了实现自己平生志向。哪料到志向未实现后悔之心已生,忠言未让皇上听到毁谤已加身了。

  “请让我对您痛痛快快地说完吧。只要读过我的《贺雨诗》都有闲话,认为写得不妥当。读我的《哭孔甚戈诗》,都板起面孔,很不高兴。读《秦中吟》,权豪势要们相视而变了脸色。读《登乐游园》这首寄赠给您的诗,当权者便扼腕生怒。读《宿紫阁村》诗,掌握军事大权的人便切齿痛恨。情况大抵如此,不能一一列举。同我没交情的人,说我沽名钓誉,攻击朝廷,诽谤他人。如果有同我交好的人,也以牛僧孺为鉴戒呀。乃至弟兄、妻子都认为我有错,那些不认为我有错的,举世不过三两人。其中有邓鲂,见到我的诗就欢喜,但没活多久便死了。有唐衢,读了我的诗便流泪,没多久也死了。此外就是足下,可足下十年来又身处困厄。啊呀!难道‘六义’诗风是上天要破坏,无法坚持了吗?或者不知是否天意不想让人们的疾苦被皇上知道呢?如果不是这样,为什么立志以诗传言的人如此不利已极呢?

  “然而我又想自己是关东一普通男子。除读书作文外,其他都茫然无知,乃至书画、棋艺、博戏这些可以结交众人的技艺,一样也不懂,由此可知我的愚笨低能了。当初应进士科考时,朝中绝无沾亲之人,达官贵人里也没有一面之交,一瘸一拐地走上奔走趋附的仕途,赤手空拳进入比赛文章的战场。十年之间,三次考中,名声传入众人之耳,足迹登上清高的官职,出外有贤俊交往,入朝便侍奉圣主。当初靠文章成名,最终因文章获罪,也是理所当然。

  “日前听亲友私下说,礼部、吏部选拔人才,多以我应试所做辞赋、判词为标准。其余诗句也往往被人传诵。我自觉惭愧,不相信这话。等到再来长安,又听说一个名叫高霞寓的军使,打算娶一歌妓,那歌妓大肆夸口说:‘我能唱诵白学士《长恨歌》,别人哪能相比?’因此身价倍增。又足下信中写道:到通州时,江边旅馆柱子上有人题了我的诗作。是什么人呢?又先前经过汉南时,正碰着主人聚集许多歌妓娱乐别的宾客。歌妓们见我到来,指着我交头接耳说:‘这人就是《秦中吟》、《长恨歌》的作者啊。’从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路,所有乡校、佛寺、旅舍、航船之中,往往题写我的诗作;士大夫或平民、僧侣、孀妇、少女的口中,时常吟咏我的诗歌。做诗本是雕虫小技,不值得称道,然而当今风气所重,正在于此呀。即使是前代贤才如王褒、扬雄,前辈诗人如李白、杜甫,也不能忘情于诗歌创作。

  “古人说:‘名誉属天下人共有,个人不可多取。’我是什么样的人,窃取当世名誉已很多。既已窃取当世之名誉,又想窃取当世之富贵,即使自己是造物主,肯不肯将两者同时给予一个人呢?如今处于困穷,是理所当然的。何况诗人命运多艰,如陈子昂、杜甫,都只做过左拾遗,困厄而死。孟浩然连最小的官也未做过,穷愁潦倒一生。今人孟郊六十岁,终身只试任协律郎;张籍五十岁,未离开太祝的职位。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啦!何况我的才干又不如他们。现在虽然贬谪远郡,而仍居五品官位,每月俸禄四五万钱,寒有衣穿,饿有饭吃,自身享用之外,还可供养家人。也可以说不枉做白家子孙了。微之,微之!不要耽心我呀!

  “数月来,我检寻书函,集中新旧体诗,按类分别,编成卷目。自任拾遗以来,凡遇事或有感又可用比兴来寄寓褒贬的,按照武德(618~626)到元和(806~820)的次序,因事立题,题为《新乐府》的,共一百五十首,称为讽喻诗。又有时退班独处,有时卧病闲居,知足不烦安心保养,自在地抒发情感的诗有一百首,称为闲适诗。又有被外物牵惹,内心被情理激发,随着感受和遭遇发泄为咏叹的一百首,称为感伤诗。又有五言、七言、长句、绝句,自长至百韵到短至两韵的四百余首,称为杂律诗。总计十五卷,约八百首。日后相见,当全部呈送给您一阅。

  “微之!古人说:‘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’我虽不贤,却常常按此话去做。大丈夫坚守的是原则,等待的是时运。时运到来,像腾云之龙,像乘风之鹏,勃发而起,全力冲出;时运不来,如雾中之豹,如遥天之鸿,寂寞无声,无挂无碍地引身而退。或是出来奉职,或是隐退不仕,往哪儿不能悠然自得呢?所以我的志向在于兼济天下,行动在于独善其身,始终奉行不悖便是我的人生原则,将这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是我的诗歌。称为讽喻诗,体现了兼济天下的志向;称为闲适诗,表明了独善其身的意愿。其余杂律诗,或是被一时一物所触动,或是为一笑一吟所诱发,随意成篇,不是我生平看重的,只是在亲友聚会或分别时,用以消愁或助兴,如今编排时,未能删去。日后如有人为我重编诗集时,可将这部分删略。

  “微之!珍视耳闻,轻视目睹,推崇往古,贬低现时,是人之常情。我不能引征远古旧闻,像近代韦应物的歌行体诗,除才情辞藻之外,内容颇近于讽喻诗,他的五言诗,又清高雅致闲适淡泊,自成一家风格,现今诗人谁能赶上他?然而韦应物生前,人们也不太看重他,必定要到身死之后,人们才推崇他。现在我的诗,人们珍爱的,都不过是杂律诗和《长恨歌》以下的作品。世人看重的,正是我所轻视的。至于讽喻诗,寓意尖锐而语言质朴;闲适诗,意趣恬淡而文辞迂缓。既然质朴加迂缓,当然人们不喜爱。现在能赏识我,和我同辈的,惟有足下啊。然而千百年后,怎知再无像足下这样的人出生并喜爱我的诗呢?所以八九年来,时运稍通便与足下以诗互相告诫,稍受挫折就以诗互相勉励,寂寞独处以诗彼此安慰,相聚时则以诗共同娱乐。了解我或是谴责我,都由于我的诗啊。

  “比如今年春游城南时,与足下在马上一同游戏,于是各诵清新艳丽的小律,不混杂其他体裁诗篇,从皇子陂回昭国里,此唱彼和,二十余里不绝吟诵之声。樊、李二人在旁,无法插嘴。了解我的人认为我是诗仙,不了解我的人为我是诗魔。何以如此?花费心血,消耗力气,从早到晚,自己不知苦累,不是魔怪是什么?与志趣相投的人做伴侣,有时花下宴饮,有时月夜酒酣,一咏一吟,忘了自己是将老之人,即使乘鸾驾鹤遨游蓬莱瀛洲仙境的人,也没有我们快乐,不是神仙又是什么呢?微之,微之!我之所以与足下一起不拘形迹、摆脱交往、蔑视权贵、看轻人世,也因为这呀。正当此时,足下兴致未尽,还打算与我一同收集友人唱和之诗,选取各自最佳之作,如张籍的古乐府,李绅的新歌行,卢拱、杨巨源二秘书郎的律诗,窦巩、元宗简的绝句,广搜精选,按序编排,取名《元白往还诗集》。众君子闻知将选录他们的诗作,莫不欣喜雀跃,视为盛事。哎呀!未商议停当足下便被降职,没几个月我接着也遭贬谪,心中兴致顿消,哪天才能办成这事呢?又叫人为此叹息啊。“我常对足下说,但凡人做诗文,总是认为自己的好,舍不得删削,有时就因繁复冗长而失当。文字间的优劣,自己更是看不清楚,必定要等待朋友中能公正评价而不姑息迁就的人,讨论并删改,然后繁简优劣,便有正确判定。何况我与足下,尤其害怕冗杂。自己尚且犯此毛病,何况他人呢?现在暂且各自编纂诗作,大致编成卷次,待与足下相见时,各人拿出所编书卷,最后了结宿愿。又不知相遇是何年,相见是何地,万一身死,那怎么办呢?微之,您理解我的心情呀!

  “浔阳腊月,江风苦寒,岁暮少欢,夜长难眠。引笔铺纸,悄然独坐灯前。想到哪儿写到哪儿,言语杂乱无章。请不要因此信繁杂而生倦意,姑且用以代替与足下一夕之谈吧。”

  白居易自叙如此,文士认为真实无欺。

  元和十三年(818)冬,白居易遇赦调任忠州刺史,自浔阳乘船逆江上三峡。十四年(819)三月,元稹和白居易在峡口相会,在夷陵停留三天。当时幼弟白行简随行,三人在峡州以西二十里黄牛峡口石洞中,置酒赋诗,恋恋不忍告别。忠州正当三峡途中纵深险要处,多奇花异树,白居易在忠州任上,写了《木莲荔枝图》,寄赠朝中诸友,分别描述木莲荔枝的情状道:“荔枝生长巴州、峡州之间,树冠圆形像车帷和车盖。其叶如桂,冬仍青绿;花如橘,春天吐芳;果实如丹,夏季成熟。果实累累下垂像葡萄,果核像枇杷,外壳似红缯,内膜似紫绡,瓤肉洁白如雪,浆液甜酸如美酒乳汁。其状大略如此,实际比上述描绘还要好。荔枝摘下,一日后颜色变,两日后香气变,三日后味道变,四五日后,色香味全都没了。”“木莲大的高四五丈,当地人称为黄心树,经冬不凋谢。树身如白杨,有白色纹路。树叶似桂,肥厚宽大而无脊脉。花如莲,香色之浓郁均相同,只是花蕊形状有异。四月初始开,从开到谢,仅二十天。元和十四年(819),命道士毋丘元志将木莲描画下来。我为它生长在这偏远之地而惋惜,便为它写了三道绝句。”诗中有“天教抛掷在深山”等句,均传至京师,好事者纷纷仿作。

  那年冬天,白居易被召回京师,授司门员外郎。次年,调任主客郎中、知制诰,加授朝散大夫,这才服绯衣。这时元稹也被召回做了尚书郎、知制诰,与白居易同在内阁。长庆元年(821)三月,白居易受诏与中书舍人王起一道,对礼部侍郎钱徽录取的进士郑朗等十四人进行复试。十月,白居易调任中书舍人。十一月,穆宗亲试应举考生,白居易又与贾饣束、陈佑同为考策官。朝廷内只要是关涉文字的职务,白居易无不首当其选,然而多遭排斥,不能施展他的才干。

  当时天子荒淫纵欲不遵礼法,执政官不胜其任,治政失策,河朔再次发生动乱。白居易屡次上疏论说此事,天子不能采纳,于是他请求离京任职。次年七月,授杭州刺史。不久元稹罢相,又由同州刺史调任浙东观察使。二人一向交谊深厚,杭州与越州地域相邻,篇咏往来,十日之内必有一次唱和。曾在两州交界处聚会,数日才分手。在杭任期已满,白居易被授太子左庶子,分派到东都洛阳任职。宝历年间(825~827),又出京任苏州刺史。文宗即位,召他回朝官拜秘书监,赐佩金鱼袋服紫衣。九月上诞节,皇上召白居易与僧惟澄、道士赵常盈在麟德殿御前讲学。白居易说理深奥谈锋锐不可挡,言辞清晰畅快如泉涌,皇上简直要怀疑他事先拟了讲稿,深为叹服。大和二年(828)正月,调任刑部侍郎,封晋阳县男,食邑三百户。三年(829)告病东归,求任分司官,不久授太子宾客。

  白居易当初应试成绩优异,提拔入翰林,承蒙英明君主格外恩顾,很想竭力报效,如果身居要职,必定救助百姓。谁料夙愿未偿,却一直被当权者所排挤,以致流离转徙江湖。有四五年,几乎要死在蛮荒烟瘴之地。从此做官的兴致低落,不介意职位的升降,一心追求逍遥自在,以诗歌抒发情怀为乐事。大和以后,李宗闵、李德裕两大朋党之争发生,相互指责,彼此排挤陷害,常常早上升了官晚上便被罢黜,天子也无可奈何。杨颖士、杨虞卿同李宗闵相好,白居易的妻子是杨颖士的姑母。他心中愈益不安,害怕被当作李宗闵一党而遭罢黜,于是请求置身闲散之地,希望远避祸害。凡任官职,未能任满期限,大多因生病而免职,他坚决要求做分司官,有见识的人都称赞他。大和五年(831),任河南尹。七年(833),再度授太子宾客分司。

  先前,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满,回洛阳,在履道里得到前散骑常侍杨凭的宅第。宅中竹木池馆,有山林泉石景致之美。家中歌妓樊素、蛮子二人,能歌善舞。白居易以刺史身份罢归后,每每在池上舟中独酌并吟诗作赋,于是做《池上篇》:

  “东都风土水木之胜景在东南边,东南之胜景在履道里,里之胜景在西北隅,其西门北墙第一座府第,就是白氏老人乐天退休养老之地。范围纵横十七亩,屋室占三分之一,水面占五分之一,竹林占九分之一,而岛树桥路分布其间。开初乐天既成了主人,欣喜地说:‘虽有池塘楼台,无粟不能久居。’于是修建池东粮仓。又说:‘虽有子弟,无书不能训导。’于是修建池北书库。又说:‘虽有宾朋,无琴酒不能相娱乐。’于是修建池西琴亭,在亭上加修石头酒樽。

  “乐天杭州刺史任满时,携天竺石一块、华亭鹤二只回来。最初造了西平桥,开辟环池路。苏州刺史任满时,携太子湖石五块、白莲、折腰菱、青板舫回来,又修建中高桥,沟通三岛之间路径。刑部侍郎任满时,有粟千斛,书一车,并带了善于弹奏歌唱的奴婢十人回来。这之前得颍川陈孝仙教酿酒法,酒味甚佳;博陵崔晦叔赐琴,琴音清雅;蜀地客人姜发授《秋思》曲,曲声动人;弘农杨贞一赠青石三块,方长平滑,可供坐卧。

  “大和三年(829)夏,乐天才获准做太子宾客,分司东都洛阳,栖身池上以休息。三次任职所得,四人所赠,以及不才我自身,现在都成了池中之物。每当春风秋月满池,水香莲开之日或露清鹤唳之夕,拂净杨石,举饮陈酒,张开崔琴,弹奏《秋思》,自觉超然安适,忘却身外一切。酒兴正浓,琴曲奏罢,又命乐童登上池中岛亭,合奏《云裳散序》之曲,声随风飘,或凝或散,修扬之声在竹烟波月之际久久萦绕。乐曲未毕,而乐天在石上已陶然如醉。睡起偶咏,非诗非赋,阿龟握笔,于是题写在石上。看它不过是篇粗疏的韵文,取名《池上篇》,全文如下:

  ‘十亩之宅,五亩之园,有水一池,有竹千竿。勿谓土狭,勿谓地偏,足以容膝,足以息肩。有堂有亭,有桥有船,有书有酒,有歌有弦。有叟在中,白发飒然,识分知足,外无求焉。如鸟择木,姑务巢安;如蛙作坎,不知海宽。灵鹊怪石,紫菱白莲,皆吾所好,尽在我前。时引一杯,或吟一篇。妻孥熙熙,鸡犬闲闲。游哉游哉,吾将老乎其间。’

  ”又仿效陶潜《五柳先生传》,做《醉吟先生传》以自喻。所谓白文气势开阔奔放,就是指这类作品。

  大和末年,李训遭祸,衣冠弃地,士大夫们为之伤感,白居易更无仕宦之心。开成元年(836),授同州刺史,他告病推辞不受。接着授太子少傅,加封冯翊县开国侯。四年(839)冬,患风痹之病,卧床数月不起,于是遣放诸妓女樊素、蛮子等人,并自做墓志,病中仍不停止做诗。自言道:“我年已六十有八,患了风痹之疾,体病头晕,左足不能站立。这是老病交加,临到我的身上了。我寄心于佛教,行为依老、庄,就疾病而观察自身,果然有所得。所得何在?将形骸置之度外而内心忘却忧患,先经禅心观照然后按病求医。一月之后,病症便有减轻,闲门高枕,淡然安闲。诗兴发作,不能遏止,于是做《病中吟》十五篇以自喻。”

  会昌年间(841~846),白居易请求免除太子少傅职务,以刑部尚书身份辞官归家。与香山僧如满结成香火社,每每乘竹轿来去,著白衣,扶鸠杖,自称香山居士。大中元年(847),白居易去世,时年七十六岁,追赠尚书右仆射。有诗文集七十五卷,《经史事类》三十卷,并行于世。长庆末年,浙东观察使元稹为白居易诗文集做序道:

  “乐天孩提时,考他‘之’‘无’二字能不误指。刚会说话,便勤奋读书反应敏捷,与别的小儿不一般。五六岁识声韵,十五岁立志习辞赋,二十七岁考中进士。贞元末年,进士崇尚驰竞,不崇尚文章,其中六经尤遭冷落。礼部侍郎高郢开始用经学为取舍标准,乐天以优异成绩一举得中。次年,考中拔萃甲科,从此《性习相近远》、《玄珠》、《斩白蛇》等赋及百节判辞,均被新科进士在京师竞相传诵。正值宪宗皇帝当廷策试召天下人才,白居易应对得到皇帝赏识,又登甲科。不久被选拔入翰林,掌管制诰。屡屡上疏陈说治政得失,同时做《贺雨诗》、《秦中吟》等数十首,意在论天下事,当时人们将他的诗作比作《风》、《骚》。

  “我最初与乐天同在秘书省任职,先后多以诗章互相赠答。我被贬到江陵为属吏,乐天尚在翰林,前后寄赠我百韵、律体及杂体诗共数十首。此后各在江州、通州为属吏,仍然互相唱和寄答。巴、蜀、江、楚及长安城中年轻人,纷纷仿效,争做新辞,自称为元和诗,但乐天《秦中吟》、《贺雨》等讽喻闲适之诗,当时人极少有能理解的。然而二十年间,宫禁官署、道观寺庙、驿站旅舍的墙壁上,无处不题写着他的诗;从王侯公卿的妾妇到童仆奴婢,人人口中都吟诵着他的诗。至于将他的诗缮写刻印,到街市上叫卖,或用以易酒换茶的,处处皆是。甚至盗窃乐天名姓,随意出售己之所作,真假杂糅,无可奈何。我曾在平水市中,见村校学童们比赛诵习歌诗,唤他们前来询问,都回答说:‘先生教我们白乐天、元微之诗。’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就是元微之。又在鸡林见一买卖人急欲出售乐天诗作,自称:‘本国宰相,每每用一金换一篇,是真是假,宰相自能辨别。’从有诗文创作以来,还没有这样广为流传的。

  “长庆四年(824),乐天从杭州刺史任上被召回授右庶子,我当时任职越州,于是搜集他的全部诗作,亲手编排成五十卷,总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。前辈诗人多半取名前集、中集,我认为皇帝陛下明年理当改元,长庆年号便要结束,故取名《白氏长庆集》。

  “大抵文人之作,各有所长,乐天之作可以说长处更多。那讽喻之诗以激昂见长,闲适之诗以超脱见长,感伤之诗以深切见长,五字律诗百言以上以内容充实见长,五字七字百言以下以感情真挚见长,赋赞箴诫之类以准确恰当见长,碑记叙事制诰以真实无误见长,启奏表状以率直无私见长,书檄辞册剖判以淋漓尽致见长。总而言之,长处不是很多吗?”

  人们认为元稹这篇序文写得很不错。

  白居易曾抄写了他的诗文集,送交江州东西二林寺、洛阳香山圣善寺等处,希图像佛书杂传一样广为流传。白居易无子,以其侄孙承嗣。临终遗嘱不要归葬下圭阝,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旁边,家人遵嘱将他安葬在那里。

  ○元稹 庞严附

  白居易 弟行简 敏中附

  元稹,字微之,河南人。后魏昭成皇帝,稹十代祖也。兵部尚书、昌平公岩, 六代祖也。曾祖延景,岐州参军。祖悱,南顿丞。父宽,比部郎中、舒王府长史, 以稹贵,赠左仆射。

  稹八岁丧父。其母郑夫人,贤明妇人也;家贫,为稹自授书,教之书学。稹九 岁能属文。十五两经擢第。二十四调判入第四等,授秘书省校书郎。二十八应制举 才识兼茂、明于体用科,登第者十八人,稹为第一,元和元年四月也。制下,除右 拾遗。

  稹性锋锐,见事风生。既居谏垣,不欲碌碌自滞,事无不言,即日上疏论谏职。 又以前时王叔文、王伾以猥亵待诏,蒙幸太子,永贞之际,大挠朝政。是以训导太 子宫官,宜选正人。乃献《教本书》曰:

  臣伏见陛下降明诏,修废学,增胄子,选司成。大哉,尧之为君,伯夷典礼, 夔教胄子之深旨也!然而事有万万于此者,臣敢冒昧殊死而言之。臣闻诸贾生曰: “三代之君,仁且久者,教之然也。”诚哉是言!且夫周成王,人之中才也,近管、 蔡则谗入,有周、召则义闻,岂可谓天聪明哉?然而克终于道者,得不谓教之然耶? 俾伯禽、唐叔与之游,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为之习,目不得阅淫艳妖 诱之色,耳不得闻优笑凌乱之音,口不得习操断击博之书,居不得近容顺阴邪之党, 游不得纵追禽逐兽之乐,玩不得有遐异僻绝之珍。凡此数者,非谓备之于前而不为 也,亦将不得见之矣。及其长而为君也,血气既定,游习既成,虽有放心快己之事 日陈于前,固不能夺已成之习、已定之心矣。则彼忠直道德之言,固吾之所习闻也, 陈之者有以谕焉;彼庸佞违道之说,固吾之所积惧也,谄之者有以辨焉。人之情, 莫不欲耀其所能而党其所近;苟将得志,则必快其所蕴矣。物之性亦然。是以鱼得 水而游,马逸驾而走,鸟得风而翔,火得薪而炽。此皆物之快其所蕴也。今夫成王 所蕴道德也,所近圣贤也。是以举其近,则周公左而召公右,伯禽鲁而太公齐。快 其蕴,则兴礼乐而朝诸侯,措刑罚而美教化。教之至也,可不谓信然哉!

  及夫秦则不然。灭先王之学,曰将以愚天下;黜师保之位,曰将以明君臣。胡 亥之生也,《诗》、《书》不得闻,圣贤不得近。彼赵高者,诈宦之戮人也;而傅 之以残忍戕贼之术,且曰恣睢天下以为贵,莫见其面以为尊。是以天下之人人未尽 愚,而胡亥固已不能分兽畜矣。赵高之威慑天下,而胡亥固已自幽于深宫矣。彼李 斯,秦之宠丞相也。因谗冤死,无所自明,而况于疏远之臣庶乎!若然,则秦之亡 有以致之也。

  汉高承之以兵革,汉文守之以廉谨,卒不能苏复大训。是以景、武、昭、宣, 天资甚美,才可以免祸乱;哀、平之间,则不能虞篡弑矣。然而惠帝废易之际,犹 赖羽翼以胜邪心。是后有国之君,议教化者,莫不以兴廉举孝、设学崇儒为意,曾 不知教化之不行,自贵始。略其贵者,教其贱者,无乃邻于倒置乎?

  洎我太宗文皇帝之在籓邸,以至于为太子也,选知道德者十八人与之游习。即 位之后,虽游宴饮食之间,若十八人者,实在其中。上失无不言,下情无不达。不 四三年而名高盛古,岂一日二日而致是乎?游习之渐也!贞观已还,师傅皆宰相兼 领,其余宫僚,亦甚重焉。马周以位高恨不得为司议郎,此其验也。文皇之后,渐 疏贱之。用至母后临朝,翦弃王室。当中、睿二圣勤劳之际,虽有骨鲠敢言之士, 既不得在调护保安之职,终不能吐扶卫之一辞。而令医匠安金藏剖腹以明之,岂不 大哀也耶?

  兵兴已来,兹弊尤甚。师资保傅之官,非疾废眊聩不任事者为之,即休戎罢帅 不知书者处之。至于友谕赞议之徒,疏冗散贱之甚者,缙绅耻由之。夫以匹士之爱 其子者,犹求明哲慈惠之师以教之,直谅多闻之友以成之。岂天下之元良,而可以 疾废眊聩不知书者为之师乎?疏冗散贱不适用者为之友乎?此何不及上古之甚也! 近制,宫僚之外,往往以沉滞僻老之儒,充侍直、侍读之选,而又疏弃斥逐之,越 月逾时,不得召见,彼又安能傅成道德而保养其身躬哉?臣以为积此弊者,岂不以 皇天眷佑,祚我唐德,以舜继尧,传陛下十一圣矣,莫不生而神明,长而仁圣,以 是为屑屑习仪者故不之省耳。臣独以为于列圣之谋则可也,计传后嗣则不可。脱或 万代之后,若有周成之中才,而又生于深宫优笑之间,无周、召保助之教,则将不 能知喜怒哀乐之所自矣,况稼穑艰难乎?

  今陛下以上圣之资,肇临海内,是天下之人倾耳注心之日。特愿陛下思成王训 导之功,念文皇游习之渐,选重师保,慎择宫僚,皆用博厚弘深之儒,而又明达机 务者为之。更相进见,日就月将。因令皇太子聚诸生,定齿胄讲业之仪,行严师问 道之礼。至德要道以成之,彻膳记过以警之。血气未定,则去禽色之娱以就学;圣 质已备,则资游习之善以弘德。此所谓“一人元良,万方以贞”之化也。岂直修废 学,选司成,而足伦匹其盛哉?而又俾则百王,莫不幼同师,长同术,识君道之素 定,知天伦之自然,然后选用贤良,树为籓屏。出则有晋、郑、鲁、卫之盛,入则 有东牟、硃虚之强,盖所谓宗子维城、犬牙盘石之势也,又岂与夫魏、晋以降,囚 贱其兄弟而自翦其本枝者,同年而语哉?

  宪宗览之甚悦。

  又论西北边事,皆朝政之大者。宪宗召对,问方略。为执政所忌,出为河南县 尉。丁母忧,服除,拜监察御史。

  四年,奉使东蜀,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赋,又籍没涂山甫等吏民 八十八户田宅一百一十一、奴婢二十七人、草千五百束、钱七千贯。时砺已死,七 州刺史皆责罚。稹虽举职,而执政有与砺厚者恶之。使还,令分务东台。浙西观察 使韩皋封杖决湖州安吉令孙澥,四日内死。徐州监军使孟升卒,节度使王绍传送升 丧柩还京,给券乘驿,仍于邮舍安丧柩。稹并劾奏以法。河南尹房式为不法事,稹 欲追摄,擅令停务。既飞表闻奏,罚式一月俸,仍召稹还京。宿敷水驿,内官刘士 元后至,争。士元怒,排其户,稹袜而走后。士元追之,后以棰击稹伤面。执 政以稹少年后辈,务作威福,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。

  稹聪警绝人,年少有才名,与太原白居易友善。工为诗,善状咏风态物色,当 时言诗者,称元、白焉。自衣冠士子,至闾阎下俚,悉传讽之,号为“元和体”。 既以俊爽不容于朝,流放荆蛮者仅十年。俄而白居易亦贬江州司马,稹量移通州司 马。虽通、江悬邈,而二人来往赠答。凡所为诗,有自三十、五十韵乃至百韵者。 江南人士,传道讽诵,流闻阙下,里巷相传,为之纸贵。观其流离放逐之意,靡不 凄惋。

  十四年,自虢州长史征还,为膳部员外郎。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,雅知稹之辞 学,谓稹曰:“尝览足下制作,所恨不多,迟之久矣。请出其所有,以豁予情。” 稹因献其文,自叙曰:

  稹初不好文,徒以仕无他歧,强由科试。及有罪谴弃之后,自以为废滞潦倒, 不复为文字有闻于人矣。曾不知好事者抉擿刍芜,尘渎尊重。窃承相公特于廊庙间 道稹诗句,昨又面奉教约,令献旧文。战汗悚踊,惭靦无地。

  稹自御史府谪官,于今十余年矣。闲诞无事,遂专力于诗章。日益月滋,有诗 句千余首。其间感物寓意,可备矇瞽之风者有之。辞直气粗,罪尤是惧,固不敢陈 露于人。唯杯酒光景间,屡为小碎篇章,以自吟暢。然以为律体卑痹,格力不扬, 苟无姿态,则陷流俗。常欲得思深语近,韵律调新,属对无差,而风情宛然,而病 未能也。江湖间多新进小生,不知天下文有宗主,妄相放效,而又从而失之,遂至 于支离褊浅之辞,皆目为元和诗体。

  稹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。居易雅能诗,就中爱驱驾文字,穷极声韵,或为千言, 或五百言律诗,以相投寄。小生自审不能过之,往往戏排旧韵,别创新辞,名为次 韵相酬,盖欲以难相排。自尔江湖间为诗者,复相放效,力或不足,则至于颠倒语 言,重复首尾,韵同意等,不异前篇,亦目为元和诗体。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,往 往归咎于稹。尝以为雕虫小事,不足以自明。始闻相公记忆,累旬已来,实虑粪土 之墙,庇之以大厦,使不复破坏,永为板筑者之误。辄写古体歌诗一百首,百韵至 两韵律诗一百首,为五卷,奉启跪陈。或希构厦之余,一赐观览,知小生于章句中 栾栌榱桷之材,尽曾量度,则十余年之邅回,不为无用矣。

  楚深称赏,以为今代之鲍、谢也。

  穆宗皇帝在东宫,有妃嫔左右尝诵稹歌诗以为乐曲者,知稹所为,尝称其善, 宫中呼为元才子。荆南监军崔潭峻甚礼接稹,不以掾吏遇之,常征其诗什讽诵之。 长庆初,潭峻归朝,出稹《连昌宫辞》等百余篇奏御。穆宗大悦,问稹安在。对曰: “今为南宫散郎。”即日转祠部郎中、知制诰。朝廷以书命不由相府,甚鄙之。然 辞诰所出,夐然与古为侔,遂盛传于代,由是极承恩顾。尝为《长庆宫辞》数十百 篇,京师竞相传唱。居无何,召入翰林,为中书舍人、承旨学士。中人以潭峻之故, 争与稹交,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,穆宗愈深知重。河东节度使裴度三上疏, 言稹与弘简为刎颈之交,谋乱朝政,言甚激讦。穆宗顾中外人情,乃罢稹内职,授 工部侍郎。上恩顾未衰。长庆二年,拜平章事。诏下之日,朝野无不轻笑之。

  时王廷凑、硃克融连兵围牛元翼于深州,朝廷俱赦其罪,赐节钺,令罢兵,俱 不奉诏。稹以天子非次拔擢,欲有所立以报上。有和王傅于方者,故司空頔之子, 干进于稹。言有奇士王昭、王友明二人,尝客于燕、赵间,颇与贼党通熟,可以反 间而出元翼。仍自以家财资其行,仍赂兵吏部令史为出告身二十通,以便宜给赐, 稹皆然之。有李赏者,知于方之谋,以稹与裴度有隙,乃告度云:“于方为稹所使, 欲结客王昭等刺度。”度隐而不发。及神策军中尉奏于方之事,乃诏三司使韩皋等 讯鞫,而害裴事无验,而前事尽露。遂俱罢稹、度平章事,乃出稹为同州刺史,度 守仆射。谏官上疏,言责度太重,稹太轻。上心怜稹,止削长春宫使。

  稹初罢相,三司狱未奏,京兆尹刘遵古遣坊所由潜逻稹居第,稹奏诉之。上怒, 罚遵古,遣中人抚谕稹。稹至同州,因表谢上,自叙曰:

  臣稹辜负圣明,辱累恩奖,便合自求死所,岂谓尚忝官荣?臣稹死罪。

  臣八岁丧父,家贫无业。母兄乞丐以供资养。衣不布体,食不充肠。幼学之年, 不蒙师训。因感邻里兒稚有父兄为开学校,涕咽发愤,愿知《诗》、《书》。慈母 哀臣,亲为教授。年十有五,得明经出身,由是苦心为文,夙夜强学。年二十四, 登吏部乙科,授校书郎。年二十八,蒙制举首选,授左拾遗。始自为学,至于升朝, 无朋友为臣吹嘘,无亲戚为臣援庇。莫非苦己,实不因人,独立性成,遂无交结。 任拾遗日,屡陈时政,蒙先皇帝召问于延英。旋为宰相所憎,出臣河南县尉。及为 监察御史,又不规避,专心纠绳,复为宰相怒臣下庇亲党,因以他事贬臣江陵判司。 废弃十年,分死沟渎。

  元和十四年,宪宗皇帝开释有罪,始授臣膳部员外郎。与臣同省署者,多是臣 登朝时举人;任卿相者,半是臣同谏院时拾遗、补阙。愚臣既不料陛下天听过卑, 知臣薄艺,硃书授臣制诰,延英召臣赐绯。宰相恶臣不出其门,由是百万侵毁。陛 下察臣无罪,宠奖逾深,召臣固授舍人,遣充承旨翰林学士,金章紫服,光饰陋躯, 人生之荣,臣亦至矣。然臣益遭诽谤,日夜忧危。唯陛下圣鉴昭临,弥加保任,竟 排群议,擢授台司。臣忝有肺肝,岂并寻常宰相?况当行营退散之后,牛元翼未出 之间,每闻陛下轸念之言,愚臣恨不身先士卒。所问于方计策,遣王友明等救解深 州,盖欲上副圣情,岂是别怀他意?不料奸人疑臣杀害裴度,妄有告论,尘渎圣聪, 愧羞天地。臣本待辨明一了,便拟杀身谢责,岂料圣慈尚加,薄贬同州。虽违咫尺 之间,不远郊圻之境,伏料必是宸衷独断,乞臣此官。若遣他人商量,乍可与臣远 处方镇,岂肯遣臣俯近阙廷?

  所恨今月三日,尚蒙召对延英。此时不解泣血,仰辞天颜,乃至今日窜逐。臣 自离京国,目断魂销。每至五更朝谒之时,实制泪不已。臣若余生未死,他时万一 归还,不敢更望得见天颜,但得再闻京城钟鼓之音,臣虽黄土覆面,无恨九泉。臣 无任自恨自惭,攀恋圣慈之至。

  在郡二年,改授越州刺史、兼御史大夫、渐东观察使。会稽山水奇秀,稹所辟 幕职,皆当时文士,而镜湖、秦望之游,月三四焉。而讽咏诗什,动盈卷帙。副使 窦巩,海内诗名,与稹酬唱最多,至今称兰亭绝唱。稹既放意娱游,稍不修边幅, 以渎货闻于时。凡在越八年。

  太和初,就加检校礼部尚书。三年九月,入为尚书左丞。振举纪纲,出郎官颇 乖公议者七人。然以稹素无检操,人情不厌服。会宰相王播仓卒而卒,稹大为路歧, 经营相位。四年正月,检校户部尚书,兼鄂州刺史、御史大夫、武昌军节度使。五 年七月二十二日暴疾,一日而卒于镇,时年五十三,赠尚书右仆射。有子曰道护, 时年三岁。稹仲兄司农少卿积,营护丧事。所著诗赋、诏册、铭诔、论议等杂文一 百卷,号曰《元氏长庆集》。又著古今刑政书三百卷,号《类集》,并行于代。

  稹长庆末因编删其文稿,《自叙》曰:

  刘歆云:制不可削。予以为有可得而削之者,贡谋猷,持嗜欲,君有之则誉归 于上,臣专之则誉归于下。苟而存之,其攘也,非道也。经制度,明利害,区邪正, 辨嫌惑,存之则事分著,去之则是非冺。苟而削之,其过也,非道也。

  元和初,章武皇帝新即位,臣下未有以言刮视听者。予时始以对诏在拾遗中供 奉,由是献《教本书》、《谏职》、《论事》等表十数通,仍为裴度、李正辞、韦 熏讼所言当,而宰相曲道上语。上颇悟,召见问状。宰相大恶之,不一月,出为河 南尉。后累岁,补御史,使东川。谨以元和赦书,劾节度使严砺籍涂山甫等八十八 家,过赋梓、遂之民数百万。朝廷异之,夺七刺史料,悉以所籍归于人。会潘孟阳 代砺为节度使,贪过砺,且有所承迎,虽不敢尽废诏,因命当得所籍者皆入资。资 过其称,榷薪盗赋无不为,仍为砺密状不当得丑谥。予自东川还,朋砺者潜切齿矣。

  无何,分莅东都台。天子久不在都,都下多不法者。百司皆牢狱,有裁接吏械 人逾岁而台府不得而知之者,予因飞奏绝百司专禁锢。河南尉判官,予劾之,忤宰 相旨。监徐使死于军,徐帅邮传其柩,柩至洛,其下欧诟主邮吏,予命吏徙柩于外, 不得复乘传。浙西观察使封杖决安吉令至死;河南尹诬奏书生尹太阶请死之;飞龙 使诱赵寔家逃奴为养子;田季安盗娶洛阳衣冠女;汴州没入死商钱且千万;滑州赋 于民以千,授于人以八百;朝廷馈东师,主计者误命牛车四千三百乘飞刍越太行。 类是数十事,或移或奏,皆主之。贞元已来,不惯用文法,内外宠臣皆喑呜。会河 南尹房式诈谖事发,奏摄之。前所喑呜者叫噪。宰相素以劾叛官事相衔,乘是黜予 江陵掾。后十年,始为膳部员外郎。

  穆宗初,宰相更相用事,丞相段公一日独得对,因请亟用兵部郎中薛存庆、考 功员外郎牛僧孺,予亦在请中,上然之。不十数日次用为给、舍,他忿恨者日夜构 飞语,予惧罪,比上书自明。上怜之,三召与语。语及兵赋洎西北边事,因命经纪 之。是后书奏及进见,皆言天下事,外间不知,多臆度。陛下益怜其不漏禁中语, 召入禁林,且欲亟用为宰相。是时裴度在太原,亦有宰相望,巧者谋欲俱废之,乃 以予所无构于裴。裴奏至,验之皆失实。上以裴方握兵,不欲校曲直,出予为工部 侍郎,而相裴之期亦衰矣。不累月,上尽得所构者,虽不能暴扬之,遂果初意,卒 用予与裴俱为宰相。复有购狂民告予借客刺裴者,鞫之复无状,而裴与予以故俱罢 免。

  始元和十五年八月得见上,至是未二岁,僭忝恩宠,无是之速者;遭罹谤咎, 亦无是之甚者。是以心腹肾肠,糜费于扶卫危亡之不暇,又恶暇经纪陛下之所付哉! 然而造次颠沛之中,前后列上兵赋边防之状,可得而存者一百一十五。苟而削之, 是伤先帝之器使也。至于陈暢辨谤之章,去之则无以自明于朋友矣。其余郡县之奏 请,贺庆之礼,因亦附于件目。始《教本书》,至于为人杂奏,二十有七轴,凡二 百二十有七奏。终殁吾世,贻之子孙式,所以明经制之难行,而销毁之易至也。

  其自叙如此,欲知其作者之意,备于此篇。

  稹文友与白居易最善。后进之士,最重庞严,言其文体类己,保荐之。

  庞严者,寿春人。父景昭。严元和中登进士第,长庆元年应制举贤良方正、能 直言极谏科,策入三等,冠制科之首。是月,拜左拾遗。聪敏绝人,文章峭丽。翰 林学士元稹、李绅颇知之。明年二月,召入翰林为学士。转左补阙,再迁驾部郎中、 知制诰。严与右拾遗蒋防俱为稹、绅保荐,至谏官内职。

  四年,昭愍即位,李绅为宰相李逢吉所排,贬端州司马。严坐累,出为江州刺 史。给事中于敖素与严善,制既下,敖封还,时人凛然相顾曰:“于给事犯宰相怒 而为知己,不亦危乎!”及覆制出,乃知敖驳制书贬严太轻,中外无不嗤诮,以为 口实。初李绅谪官,朝官皆贺逢吉,唯右拾遗吴思不贺。逢吉怒,改为殿中侍御史, 充入蕃告哀使。严复入为库部郎中。

  太和二年二月,上试制举人,命严与左散骑常侍冯宿、太常少卿贾餗为试官, 以裴休为甲等制科之首。有应直言极谏举人刘蕡,条对激切,凡数千言。不中选, 人咸以为屈。其所对策,大行于时,登科者有请以身名授蕡者。严再迁太常少卿。

  五年,权知京兆尹,以强干不避权豪称,然无士君子之检操,贪势嗜利。因醉 而卒。

  白居易,字乐天,太原人。北齐五兵尚书建之仍孙。建生士通,皇朝利州都督。 士通生志善,尚衣奉御。志善生温,检校都官郎中。温生锽,历酸枣、巩二县令。 锽生季庚,建中初为彭城令。时李正己据河南十余州叛。正己宗人洧为徐州刺史, 季庚说洧以彭门归国,因授朝散大夫、大理少卿、徐州别驾,赐绯鱼袋,兼徐泗观 察判官。历衢州、襄州别驾。自锽至季庚,世敦儒业,皆以明经出身。季庚生居易。 初,建立功于高齐,赐田于韩城,子孙家焉,遂移籍同州。至温徙于下邽,今为下 邽人焉。

  居易幼聪慧绝人,襟怀宏放。年十五六时,袖文一编,投著作郎吴人顾况。况 能文,而性浮薄,后进文章无可意者。览居易文,不觉迎门礼遇,曰:“吾谓斯文 遂绝,复得吾子矣。”

  贞元十四年,始以进士就试,礼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,吏部判入等,授秘书省 校书郎。元和元年四月,宪宗策试制举人,应才识兼茂、明于体用科,策入第四等, 授盩厔县慰、集贤校理。

  居易文辞富艳,尤精于诗笔。自雠校至结绶畿甸,所著歌诗数十百篇,皆意存 讽赋,箴时之病,补政之缺。而士君子多之,而往往流闻禁中。章武皇帝纳谏思理, 渴闻谠言,二年十一月,召入翰林为学士。三年五月,拜左拾遗。居易自以逢好文 之主,非次拔擢,欲以生平所贮,仰酬恩造。拜命之日,献疏言事曰:

  蒙恩授臣左拾遗,依前翰林学士,已与崔群同状陈谢。但言忝冒,未吐衷诚。 今再渎宸严,伏惟重赐详览。臣谨按《六典》,左右拾遗,掌供奉讽谏,凡发令举 事,有不便于时、不合于道者,小则上封,大则廷诤。其选甚重,其秩甚卑,所以 然者,抑有由也。大凡人之情,位高则惜其位,身贵则爱其身;惜位则偷合而不言, 爱身则苟容而不谏,此必然之理也。故拾遗之置,所以卑其秩者,使位未足惜,身 未足爱也。所以重其选者,使下不忍负心,上不忍负恩也。夫位不足惜,恩不忍负, 然后能有阙必规,有违必谏。朝廷得失无不察,天下利病无不言。此国朝置拾遗之 本意也。由是而言,岂小臣愚劣暗懦所宜居之哉?

  况臣本乡校竖儒,府县走吏,委心泥滓,绝望烟霄。岂意圣慈,擢居近职,每 宴饮无不先预,每庆赐无不先沾,中厩之马代其劳,内厨之膳给其食。朝惭夕惕, 已逾半年,尘旷渐深,忧愧弥剧。未申微效,又擢清班。臣所以授官已来仅经十日, 食不知味,寝不遑安。唯思粉身以答殊宠,但未获粉身之所耳。

  今陛下肇临皇极,初受鸿名,夙夜忧勤,以求致理。每施一政、举一事,无不 合于道、便于时者。万一事有不便于时者,陛下岂不欲闻之乎?万一政有不合于道 者,陛下岂不欲知之乎?倘陛下言动之际,诏令之间,小有阙遗,稍关损益,臣必 密陈所见,潜献所闻,但在圣心裁断而已。臣又职在禁中,不同外司,欲竭愚诚, 合先陈露。伏希天鉴,深察赤诚。

  居易与河南元稹相善,同年登制举,交情隆厚。稹自监察御史谪为江陵府士曹 掾,翰林学士李绛、崔群上前面论稹无罪,居易累疏切谏曰:

  臣昨缘元稹左降,频已奏闻。臣内察事情,外听众议,元稹左降有不可者三。 何者?元稹守官正直,人所共知。自授御史已来,举奏不避权势,只如奏李佐公等 事,多是朝廷亲情。人谁无私,因以挟恨,或假公议,将报私嫌,遂使诬谤之声, 上闻天听。臣恐元稹左降已后,凡在位者,每欲举职,必先以稹为诫,无人肯为陛 下当官守法,无人肯为陛下嫉恶绳愆。内外权贵亲党,纵有大过大罪者,必相容隐 而已,陛下从此无由得知。此其不可者一也。

  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,心虽徇公,事稍过当。既从重罚,足以惩违,况经谢 恩,旋又左降。虽引前事以为责辞,然外议喧喧,皆以为稹与中使刘士元争,因 此获罪。至于争事理,已具前状奏陈。况闻士元蹋破驿门,夺将鞍马,仍索弓箭, 吓辱朝官,承前已来,未有此事。今中官有罪,未闻处置;御史无过,却先贬官。 远近闻知,实损圣德。臣恐从今已后,中官出使,纵暴益甚;朝官受辱,必不敢言。 纵有被凌辱殴打者,亦以元稹为戒,但吞声而已。陛下从此无由得闻。此其不可二 也。

  臣又访闻元稹自去年已来,举奏严砺在东川日枉法,没入平人资产八十余家; 又奏王沼违法给券,令监军押柩及家口入驿;又奏裴玢违敕征百姓草;又奏韩皋使 军将封杖打杀县令。如此之事,前后甚多,属朝廷法行,悉有惩罚。计天下方镇, 皆怒元稹守官。今贬为江陵判司,即是送与方镇,从此方便报怨,朝廷何由得知? 臣伏闻德宗时有崔善贞者,告李锜必反,德宗不信,送与李锜,锜掘坑炽火,烧杀 善贞。曾未数年,李锜果反,至今天下为之痛心。臣恐元稹贬官,方镇有过,无人 敢言,陛下无由得知不法之事。此其不可者三也。

  若无此三不可,假如朝廷误左降一御史,盖是小事,臣安敢烦渎圣听,至于再 三!诚以所损者深,所关者大,以此思虑,敢不极言!

  疏入不报。

  又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进绢,为魏徵子孙赎宅。居易谏曰:“徵是陛下先朝宰相, 太宗尝赐殿材成其正室,尤与诸家第宅不同。子孙典贴,其钱不多,自可官中为之 收赎,而令师道掠美,事实非宜。”宪宗深然之。

  上又欲加河东王锷平章事,居易谏曰:“宰相是陛下辅臣,非贤良不可当此位。 锷诛剥民财,以市恩泽,不可使四方之人谓陛下得王锷进奉,而与之宰相,深无益 于圣朝。”乃止。

  王承宗拒命,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,谏官上章者十七八。居易面论, 辞情切至。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,凡数千百言,皆人之难言者,上多听纳。唯谏承 璀事切,上颇不悦,谓李绛曰:“白居易小子,是朕拔擢致名位,而无礼于朕,朕 实难奈。”绛对曰:“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,事无巨细必言者,盖酬陛下特力拔 擢耳,非轻言也。陛下欲开谏诤之路,不宜阻居易言。”上曰:“卿言是也。”由 是多见听纳。

  五年,当改官,上谓崔群曰:“居易官卑俸薄,拘于资地,不能超等,其官可 听自便奏来。”居易奏曰:“臣闻姜公辅为内职,求为京府判司,为奉亲也。臣有 老母,家贫养薄,乞如公辅例。”于是,除京兆府户曹参军。六年四月,丁母陈夫 人之丧,退居下邽。九年冬,入朝,授太子左赞善大夫。

  十年七月,盗杀宰相武元衡,居易首上疏论其冤,急请捕贼以雪国耻。宰相以 宫官非谏职,不当先谏官言事。会有素恶居易者,掎摭居易,言浮华无行,其母因 看花堕井而死,而居易作《赏花》及《新井》诗,甚伤名教,不宜置彼周行。执政 方恶其言事,奏贬为江表刺史。诏出,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,言居易所犯状迹, 不宜治郡,追诏授江州司马。

  居易儒学之外,尤通释典,常以忘怀处顺为事,都不以迁谪介意。在湓城,立 隐舍于庐山遗爱寺,尝与人书言之曰:“予去年秋始游庐山,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 下,见云木泉石,胜绝第一。爱不能舍,因立草堂。前有乔松十数株,修竹千余竿, 青罗为墙援,白石为桥道,流水周于舍下,飞泉落于檐间,红榴白莲,罗生池砌。” 居易与凑、满、朗、晦四禅师,追永、远、宗、雷之迹,为人外之交。每相摧游咏, 跻危登险,极林泉之幽邃。至于翛然顺适之际,几欲忘其形骸。或经时不归,或逾 月而返,郡守以朝贵遇之,不之责。

  时元稹在通州,篇咏赠答往来,不以数千里为远。尝与稹书,因论作文之大旨 曰:

  夫文,尚矣,三才各有文。天之文三光首之;地之文五材首之;人之文《六经》 道之。就《六经》言,《诗》又首之。何者?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。感人心者, 莫先乎情,莫始乎言,莫切乎声,莫深乎义。诗者,根情,苗言,华声,实义。上 自贤圣,下至愚騃,微及豚鱼,幽及鬼神。群分而气同,形异而情一。未有声入而 不应、情交而不感者。圣人知其然,因其言,经之以六义;缘其声,纬之以五音。 音有韵,义有类。韵协则言顺,言顺则声易入;类举则情见,情见则感易交。于是 乎孕大含深,贯微洞密,上下通而二气泰,忧乐合而百志熙。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 行、垂拱而理者,揭此以为大柄,决此以为大窦也。故闻“元首明,股肱良”之歌, 则知虞道昌矣。闻五子洛汭之歌,则知夏政荒矣。言者无罪,闻者作诫,言者闻者 莫不两尽其心焉。

  洎周衰秦兴,采诗官废,上不以诗补察时政,下不以歌泄导人情。用至于谄成 之风动,救失之道缺。于时六义始剚矣。《国风》变为《骚辞》,五言始于苏、李。 《诗》、《骚》皆不遇者,各系其志,发而为文。故河梁之句,止于伤别;泽畔之 吟,归于怨思。彷徨抑郁,不暇及他耳。然去《诗》未远,梗概尚存。故兴离别则 引双凫一雁为喻,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。虽义类不具,犹得风人之什二三 焉。于时六义始缺矣。晋、宋已还,得者盖寡。以康乐之奥博,多溺于山水;以渊 明之高古,偏放于田园。江、鲍之流,又狭于此。如梁鸿《五噫》之例者,百无一 二。于时六义浸微矣!陵夷至于梁、陈间,率不过嘲风雪、弄花草而已。噫!风雪 花草之物,三百篇中岂舍之乎?顾所用何如耳。设如“北风其凉”,假风以刺威虐; “雨雪霏霏”,因雪以愍征役;“棠棣之华”,感华以讽兄弟;“采采芣苡”,美 草以乐有子也。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。反是者,可乎哉!然则“余霞散成绮,澄 江净如练”,“归花先委露,别叶乍辞风”之什,丽则丽矣,吾不知其所讽焉。故 仆所谓嘲风雪、弄花草而已。于时六义尽去矣。

  唐兴二百年,其间诗人不可胜数。所可举者,陈子昂有《感遇诗》二十首,鲍 防《感兴诗》十五篇。又诗之豪者,世称李、杜。李之作,才矣!奇矣!人不迨矣! 索其风雅比兴,十无一焉。杜诗最多,可传者千余首。至于贯穿古今,覙缕格律, 尽工尽善,又过于李焉。然撮其《新安》、《石壕》、《潼关吏》、《芦子关》、 《花门》之章,“硃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之句,亦不过十三四。杜尚如此,况 不迨杜者乎?仆常痛诗道崩坏,忽忽愤发,或废食辍寝,不量才力,欲扶起之。嗟 乎!事有大谬者,又不可一二而言,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。

  仆始生六七月时,乳母抱弄于书屏下,有指“之”字、“无”字示仆者,仆口 未能言,心已默识。后有问此二字者,虽百十其试,而指之不差。则知仆宿习之缘, 已在文字中矣。及五六岁,便学为诗。九岁谙识声韵。十五六,始知有进士,苦节 读书。二十已来,书课赋,夜课书,间又课诗,不遑寝息矣。以至于口舌成疮,手 肘成胝。既壮而肤革不丰盈,未老而齿发早衰白;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,动 以万数,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!

  又自悲家贫多故,年二十七,方从乡赋。既第之后,虽专于科试,亦不废诗。 及授校书郎时,已盈三四百首。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,见皆谓之工,其实未窥作者 之域耳。自登朝来,年齿渐长,阅事渐多。每与人言,多询时务;每读书史,多求 理道。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是时皇帝初即位,宰府有正人,屡 降玺书,访人急病。

  仆当此日,擢在翰林,身是谏官,月请谏纸。启奏之间,有可以救济人病,裨 补时阙,而难于指言者,辄咏歌之,欲稍稍进闻于上。上以广宸听,副忧勤;次以 酬恩奖,塞言责;下以复吾平生之志。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,言未闻而谤已成矣!

 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。凡闻仆《贺雨诗》,众口籍籍,以为非宜矣;闻仆《哭孔 戡诗》,众面脉脉,尽不悦矣;闻《秦中吟》,则权豪贵近者,相目而变色矣;闻 《登乐游园》寄足下诗,则执政柄者扼腕矣;闻《宿紫阁村》诗,则握军要者切齿 矣!大率如此,不可遍举。不相与者,号为沽誉,号为诋讦,号为讪谤。苟相与者, 则如牛僧孺之诫焉。乃至骨肉妻孥,皆以我为非也。其不我非者,举世不过三两人。 有邓鲂者,见仆诗而喜,无何鲂死。有唐衢者,见仆诗而泣,未几而衢死。其余即 足下。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。呜呼!岂六义四始之风,天将破坏,不可支持耶? 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?不然,何有志于诗者,不利若此之甚也!

 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,除读书属文外,其他懵然无知,乃至书画棋博,可 以接群居之欢者,一无通晓,即其愚拙可知矣!初应进士时,中朝无缌麻之亲,达 官无半面之旧;策蹇步于利足之途,张空拳于战文之场。十年之间,三登科第,名 落众耳,迹升清贯,出交贤俊,入侍冕旒。始得名于文章,终得罪于文章,亦其宜 也。

  日者闻亲友间说,礼、吏部举选人,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。其余诗句,亦往 往在人口中。仆恧然自愧,不之信也。及再来长安,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,欲聘倡 妓,妓大夸曰:“我诵得白学士《长恨歌》,岂同他哉?”由是增价。又足下书云: 到通州日,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。何人哉?又昨过汉南日,适遇主人集众娱乐, 他宾诸妓见仆来,指而相顾曰:此是《秦中吟》、《长恨歌》主耳。自长安抵江西 三四千里,凡乡校、佛寺、逆旅、行舟之中,往往有题仆诗者;士庶、僧徒、孀妇、 处女之口,每有咏仆诗者。此诚雕篆之戏,不足为多,然今时俗所重,正在此耳。 虽前贤如渊、云者,前辈如李、杜者,亦未能忘情于其间。

  古人云:“名者公器,不可多取。”仆是何者,窃时之名已多。既窃时名,又 欲窃时之富贵,使己为造物者,肯兼与之乎?今之屯穷,理固然也。况诗人多蹇, 如陈子昂、杜甫,各授一拾遗,而屯剥至死。孟浩然辈不及一命,穷悴终身。近日 孟郊六十,终试协律;张籍五十,未离一太祝。彼何人哉!况仆之才又不迨彼。今 虽谪佐远郡,而官品至第五,月俸四五万,寒有衣,饥有食,给身之外,施及家人。 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。微之,微之!勿念我哉!

  仆数月来,检讨囊帙中,得新旧诗,各以类分,分为卷目。自拾遗来,凡所遇 所感,关于美刺兴比者;又自武德至元和,因事立题,题为《新乐府》者,共一百 五十首,谓之讽谕诗。又或退公,或卧病闲居,知足保和,吟玩性情者一百首,谓 之闲适诗。又有事物牵于外,情理动于内,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,谓之感伤 诗。又有五言、七言、长句、绝句,自百韵至两韵者,四百余首,谓之杂律诗。凡 为十五卷,约八百首。异时相见,当尽致于执事。

  微之,古人云: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仆虽不肖,常师此语。大 丈夫所守者道,所待者时。时之来也,为云龙,为风鹏,勃然突然,陈力以出;时 之不来也,为雾豹,为冥鸿,寂兮寥兮,奉身而退。进退出处,何往而不自得哉! 故仆志在兼济,行在独善,奉而始终之则为道,言而发明之则为诗。谓之讽谕诗, 兼济之志也;谓之闲适诗,独善之义也。故览仆诗者,知仆之道焉。其余杂律诗, 或诱于一时一物,发于一笑一吟,率然成章,非平生所尚者,但以亲朋合散之际, 取其释恨佐欢,今铨次之间,未能删去。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,略之可也。

  微之,夫贵耳贱目,荣古陋今,人之大情也。仆不能远征古旧,如近岁韦苏州 歌行,才丽之外,颇近兴讽;其五言诗,又高雅闲淡,自成一家之体,今之秉笔者 谁能及之?然当苏州在时,人亦未甚爱重,必待身后,人始贵之。今仆之诗,人所 爱者,悉不过杂律诗与《长恨歌》已下耳。时之所重,仆之所轻。至于讽谕者,意 激而言质;闲适者,思澹而辞迂。以质合迂,宜人之不爱也。今所爱者,并世而生, 独足下耳。然百千年后,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,而知爱我诗哉?故自八九年来,与 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,小穷则以诗相勉,索居则以诗相慰,同处则以诗相娱。知吾 罪吾,率以诗也。

 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,与足下马上相戏,因各诵新艳小律,不杂他篇,自皇子陂 归昭国里,迭吟递唱,不绝声者二十里余。攀、李在傍,无所措口。知我者以为诗 仙,不知我者以为诗魔。何则?劳心灵,役声气,连朝接夕,不自知其苦,非魔而 何?偶同人当美景,或花时宴罢,或月夜酒酣,一咏一吟,不觉老之将至。虽骖鸾 鹤、游蓬瀛者之适,无以加于此焉,又非仙而何?微之,微之!此吾所以与足下外 形骸、脱踪迹、傲轩鼎、轻人寰者,又以此也。

  当此之时,足下兴有余力,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,取其尤长者,如张十八古 乐府,李二十新歌行,卢、杨二秘书律诗,窦七、元八绝句,博搜精掇,编而次之, 号为《元白往还集》。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,莫不踊跃欣喜,以为盛事。嗟乎!言 未终而足下左转,不数月而仆又继行,心期索然,何日成就?又可为之太息矣!

  仆常语足下,凡人为文,私于自是,不忍于割截,或失于繁多。其间妍媸,益 又自惑。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,讨论而削夺之,然后繁简当否,得其中矣。况 仆与足下,为文尤患其多。己尚病,况他人乎?今且各纂诗笔,粗为卷第,待与足 下相见日,各出所有,终前志焉。又不知相遇是何年,相见是何地,溘然而至,则 如之何?微之知我心哉!

  浔阳腊月,江风苦寒,岁暮鲜欢,夜长少睡。引笔铺纸,悄然灯前,有念则书, 言无铨次。勿以繁杂为倦,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。

  居易自叙如此,文士以为信然。

  十三年冬,量移忠州刺史。自浔阳浮江上峡。十四年三月,元稹会居易于峡口, 停舟夷陵三日。时季弟行简从行,三人于峡州西二十里黄牛峡口石洞中,置酒赋诗, 恋恋不能诀。南宾郡当峡路之深险处也,花木多奇。居易在郡,为《木莲荔枝图》, 寄朝中亲友,各记其状曰:“荔枝生巴、峡间,形圆如帷盖。叶如桂,冬青;华如 橘,春荣;实如丹,夏熟。朵如蒲萄,核如枇杷,壳如红缯,膜如紫绡,瓤肉莹白 如雪,浆液甘酸如醴酪。大略如此,其实过之。若离本枝,一日而色变,二日而香 变,三日而味变,四五日外,色香味尽去矣。”“木莲大者高四五丈,巴民呼为黄 心树,经冬不凋。身如青杨,有白文。叶如桂,厚大无脊。花如莲,香色艳腻皆同, 房独蕊有异。四月初始开,自开迨谢,仅二十日。元和十四年夏,命道士毋丘元志 写之。惜其遐僻,因以三绝赋之。”有“天教抛掷在深山”之句,咸传于都下,好 事者喧然模写。

  其年冬,召还京师,拜司门员外郎。明年,转主客郎中、知制诰,加朝散大夫, 始著绯。时元稹亦征还为尚书郎、知制诰,同在纶阁。长庆元年三月,受诏与中书 舍人王起覆,试礼部侍郎钱徽下及第人郑朗等一十四人。十月,转中书舍人。十一 月,穆宗亲试制举人,又与贾餗、陈岵为考策官。凡朝廷文字之职,无不首居其选, 然多为排摈,不得用其才。

  时天子荒纵不法,执政非其人,制御乖方,河朔复乱。居易累上疏论其事,天 子不能用,乃求外任。七月,除杭州刺史。俄而元稹罢相,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。 交契素深,杭、越邻境,篇咏往来,不间旬浃。尝会于境上,数日而别。秩满,除 太子左庶子,分司东都。宝历中,复出为苏州刺史。文宗即位,征拜秘书监,赐金 紫。九月上诞节,召居易与僧惟澄、道土赵常盈对御讲论于麟德殿。居易论难锋起, 辞辨泉注,上疑宿构,深嗟挹之。太和二年正月,转刑部侍郎,封晋阳县男,食邑 三百户。三年,称病东归,求为分司官,寻除太子宾客。

  居易初对策高第,擢入翰林,蒙英主特达顾遇,颇欲奋厉效报,苟致身于訏谟 之地,则兼济生灵,蓄意未果,望风为当路者所挤,流徙江湖。四五年间,几沦蛮 瘴。自是宦情衰落,无意于出处,唯以逍遥自得,吟咏情性为事。太和已后,李宗 闵、李德裕朋党事起,是非排陷,朝升暮黜,天子亦无如之何。杨颖士、杨虞卿与 宗闵善,居易妻,颖士从父妹也。居易愈不自安,惧以党人见斥,乃求致身散地, 冀于远害。凡所居官,未尝终秩,率以病免,固求分务,识者多之。五年,除河南 尹。七年,复授太子宾客分司。

  初,居易罢杭州,归洛阳。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凭宅,竹木池馆,有林泉 之致。家妓樊素、蛮子者,能歌善舞。居易既以尹正罢归,每独酌赋咏于舟中,因 为《池上篇》曰:

  东都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,东南之胜在履道里,里之胜在西北隅,西闬北垣 第一第,即白氏叟乐天退老之地。地方十七亩,屋室三之一,水五之一,竹九之一, 而岛树桥道间之。初乐天既为主,喜且曰:“虽有池台,无粟不能守也”,乃作池 东粟廪。又曰:“虽有子弟,无书不能训也。”乃作池北书库。又曰:“虽有宾朋, 无琴酒不能娱也”,乃作池西琴亭,加石樽焉。

  乐天罢杭州刺史,得天竺石一、华亭鹤二以归。始作西平桥,开环池路。罢苏 州刺史时,得太湖石五、白莲、折腰菱、青板舫以归,又作中高桥,通三岛迳。罢 刑部侍郎时,有粟千斛,书一车,洎臧获之习管磬弦歌者指百以归。先是颍川陈孝 仙与酿酒法,味甚佳;博陵崔晦叔与琴,韵甚清;蜀客姜发授《秋思》,声甚淡; 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,方长平滑,可以坐卧。

  太和三年夏,乐天始得请为太子宾客,分秩于洛下,息躬于池上。凡三任所得, 四人所与,洎吾不才身,今率为池中物。每至池风春,池月秋,水香莲开之旦,露 清鹤唳之夕,拂杨石,举陈酒,援崔琴,弹《秋思》,颓然自适,不知其他。酒酣 琴罢,又命乐童登中岛亭,含奏《霓裳散序》,声随风飘,或凝或散,悠扬于竹烟 波月之际者久之。曲未竟,而乐天陶然石上矣。睡起偶咏,非诗非赋,阿龟握笔, 因题石间。视其粗成韵章,命为《池上篇》云:

  十亩之宅,五亩之园,有水一池,有竹千竿。勿谓土狭,勿谓地偏,足以容膝, 足以息肩。有堂有亭,有桥有船,有书有酒,有歌有弦。有叟在中,白须飒然,识 分知足,外无求焉。如鸟择木,姑务巢安;如蛙作坎,不知海宽。灵鹊怪石,紫菱 白莲,皆吾所好,尽在我前。时引一杯,或吟一篇。妻孥熙熙,鸡犬闲闲。优哉游 哉,吾将老乎其间。

  又效陶潜《五柳先生传》,作《醉吟先生传》以自况。文章旷达,皆此类也。

  太和末,李训构祸,衣冠涂地,士林伤感,居易愈无宦情。开成元年,除同州 刺史,辞疾不拜。寻授太子少傅,进封冯翊县开国侯。四年冬,得风病,伏枕者累 月,乃放诸妓女樊、蛮等,仍自为墓志,病中吟咏不辍。自言曰:“予年六十有八, 始患风痹之疾,体郤首胘,左足不支。盖老病相乘,有时而至耳。予栖心释梵,浪 迹老、庄,因疾观身,果有所得。何则?外形骸而内忘忧患,先禅观而后顺医治。 旬月以还,厥疾少间,杜门高枕,淡然安闲。吟咏兴来,亦不能遏,遂为《病中诗》 十五篇以自谕。”

  会昌中,请罢太子少傅,以刑部尚书致仕。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,每肩舆往 来,白衣鸠杖,自称香山居士。

  大中元年卒,时年七十六,赠尚书右仆射。有文集七十五卷,《经史事类》三 十卷,并行于世。长庆末,浙东观察使元稹,为居易集序曰:

  乐天始未言,试指“之”、“无”字,能不误。始既言,读书勤敏,与他兒异。 五六岁识声韵,十五志辞赋,二十七举进士。贞元末,进士尚驰竞,不尚文,就中 六籍尤摈落。礼部侍郎高郢始用经艺为进退,乐天一举擢上第。明年,中拔萃甲科, 由是《性习相近远》、《玄珠》、《斩白蛇剑》等赋洎百节判,新进士竞相传于京 师。会宪宗皇帝策召天下士,对诏称旨,又登甲科。未几,选入翰林,掌制诰。比 比上书言得失,因为《贺雨诗》、《秦中吟》等数十章,指言天下事,时人比之 《风》、《骚》焉。

  予始与乐天同秘书,前后多以诗章相赠答。予谴掾江陵,乐天犹在翰林,寄予 百韵律体及杂体,前后数十诗。是后各佐江、通,复相酬寄。巴、蜀、江、楚间洎 长安中少年,递相仿效,竞作新辞,自谓为元和诗。而乐天《秦中吟》、《贺雨》 讽谕闲适等篇,时人罕能知者。然而二十年间,禁省观寺、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; 王公妾妇、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。其缮写模勒,炫卖于市井,或因之以交酒茗者, 处处皆是。其甚有至盗窃名姓,苟求自售,杂乱间厕,无可奈何。予尝于平水市中, 见村校诸童,竞习歌咏,召而问之,皆对曰:“先生教我乐天、微之诗。”固亦不 知予为微之也。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,自云:“本国宰相,每以一金换一篇,甚伪 者,宰相辄能辨别之。”自篇章已来,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。

  长庆四年,乐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还,予时刺会稽,因得尽征其文,手自 排缵,成五十卷,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。前辈多以前集、中集为名,予以为陛下明 年当改元,长庆讫于是矣,因号《白氏长庆集》。

 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,乐天长可以为多矣。夫讽谕之诗长于激,闲适之时长于 遣,感伤之诗长于切,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,五字、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,赋 赞箴诫之类长于当,碑记叙事制诰长于实,启奏表状长于直,书檄辞册剖判长于尽。 总而言之,不亦多乎哉!

  人以为稹序尽其能事。

  居易尝写其文集,送江州东西二林寺、洛城香山圣善等寺,如佛书杂传例流行 之。无子,以其侄孙嗣。遗命不归下邽,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,家人从命而葬 焉。

  行简,字知退。贞元末,登进士第,授秘书省校书郎。元和中,卢坦镇东蜀, 辟为掌书记。府罢,归浔阳。居易授江州司马,从兄之郡。十五年,居易入朝为尚 书郎,行简亦授左拾遗。累迁司门员外郎、主客郎中。长庆末,振武奏水运营田使 贺拔志言营田数过实,诏令行简按覆之。不实,志弘,自刺死。行简宝历二年冬病 卒,有文集一十卷。行简文笔有兄风,辞赋尤称精密,文士皆师法之。居易友爱过 人,兄弟相待如宾客。行简子龟兒,多自教习,以至成名。当时友悌,无以比焉。

  敏中,字用晦,居易从父弟也。祖鏻,位终扬府录事参军。父季康,溧阳令。 敏中少孤,为诸兄之所训历。长庆初,登进士第,佐李听,历河东、郑滑、邠宁三 府节度掌书记,试大理评事。大和七年,丁母忧,退居下邽。会昌初,为殿中侍御 史,分司东都。寻除户部员外郎,还京。

  武宗皇帝素闻居易之名,及即位,欲征用之。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,不任朝 谒,因言从弟敏中辞艺类居易,即日知制诰,召入翰林充学士,迁中书舍人。累至 兵部侍郎、学士承旨。会昌末,同平章事,兼刑部尚书、集贤史馆大学士。宣宗即 位,加右仆射、金紫光禄大夫、太清宫使、太原郡开国公、食邑二千户。及李德裕 再贬岭南,敏中居四辅之首,雷同毁誉,无一言伸理,特论罪之。五年,罢相,检 校司空,出为邠州刺史、邠宁节度、招抚党项都制置等使。七年,进位特进、成都 尹、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、知节度等事。十一年二月,检校司徒、平章事、江陵尹、 荆南节度使。懿宗即位,征拜司徒、门下侍郎、平章事,复辅政。寻加侍中。三年 罢相,为河中尹、河中晋绛节度使。累迁中书令。太子太师致仕,卒。

  史臣曰:举才选士之法,尚矣!自汉策贤良,隋加诗赋,罢中正之法,委铨举 之司。由是争务雕虫,罕趋函丈,矫首皆希于屈、宋,驾肩并拟于《风》、《骚》。 或侔箴阙之篇,或敩补亡之句。咸欲锱铢《采葛》,糠秕《怀沙》,较丽藻于碧鸡, 斗新奇于白凤。暨编之简牍,播在管弦,未逃季绪之诋诃,孰望《子虚》之称赏? 迨今千载,不乏辞人,统论六义之源,较其三变之体,如二班者盖寡,类七子者几 何?至潘、陆情致之文,鲍、谢清便之作,迨于徐、庾,踵丽增华,纂组成而耀以 珠玑,瑶台构而间之金碧。国初开文馆,高宗礼茂才,虞、许擅价于前,苏、李驰 声于后。或位升台鼎,学际天人,润色之文,咸布编集。然而向古者伤于太僻,徇 华者或至不经,龌龊者局于宫商,放纵者流于郑、卫。若品调律度,扬搉古今,贤 不肖皆赏其文,未如元、白之盛也。昔建安才子,始定霸于曹、刘;永明辞宗,先 让功于沈、谢。元和主盟,微之、乐天而已。臣观元之制策,白之奏议,极文章之 壶奥,尽治乱之根荄。非徒谣颂之片言,盘盂之小说。就文观行,居易为优,放心 于自得之场,置器于必安之地,优游卒岁,不亦贤乎。

  赞曰:文章新体,建安、永明。沈、谢既往,元、白挺生。但留金石,长有 《茎英》。不习孙、吴,焉知用兵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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